很屑。


    夏爾能看到霧精靈臉上那興致勃勃的表情。


    這樣的表情與他記憶中那些喜歡向老師打小報告的小學同學十分有相似,但又有本質上的區別。


    打小報告的人做的無非就是些損人利己的事情,但霧精靈與之不同,她損人又害己。


    用更通俗的話來說,她在拱火。


    被質疑的人自然對她投以憤怒的眼神,旁觀者也並非蠢貨傻蛋,看向她的目光已經帶上了幾分冷漠和疏遠。


    多漂亮的美人,可惜長了一張嘴。


    夏爾的應對也很簡單。


    他隻是張口出聲:“梅卡托克,過來一下。”


    被叫到的穴居人瑟縮的走了過來,越是被眾人的目光所注視,他越是膽怯的垂下頭去。


    “羅莎莉亞女士,你殺過穴居人嗎?”


    他一開口就說出了讓那愉悅表情為之一滯的話語。


    夏爾也算是縱橫鍵盤之道數年的老人,對於戳破真相,直指人心的手段可比對麵這位女士清楚得多。


    高傲的霧精靈嘴角抽動,固執的答道:“沒有那個必要。”


    於是周圍響起了一陣輕笑。


    夏爾聽這口吻就知道對方並不服氣,不過他也懶得和對方計較,吃過幾次癟就知道長記性了。


    “我再強調一次,這次的討論不要把那些複雜的心思帶進來,簡單的提問與解答不好嗎?”


    他將目光又重新轉向了這間教室裏最年輕的幾個孩子:


    “米婭、羅勒還有約瑟,你們知道我剛剛為什麽要反問你們嗎?”


    約瑟有些心虛的看了看身旁的同伴,雖然那位大人駁斥了那個女人,但他知道那個女人說的的確是事實。


    他對庇護其他人沒有太大的興趣,除非那是親近之人,他也不想學什麽管理領地的方法,商人之子渴望的其實隻有一樣東西:領主大人那好似無所不能的處理事情的手段。


    心虛也正來自於這些看起來有些卑鄙的想法。


    約瑟很清楚,米婭姐姐和羅勒都不可能在這位領主大人麵前說謊。


    他到現在都沒有搞懂,為什麽自己和羅勒會有幸參加這場特殊的討論,難道僅僅因為領主大人認識我們嗎?


    約瑟還在疑惑的時候,米婭已經像是先想通了什麽的翹首問道:


    “閣下,這是不是和我剛上任到內務部時的情況一樣?”


    這個小姑娘真的很有悟性。


    夏爾欣慰的鼓起了掌:“的確如此。你們的答案到底是什麽樣的,對於我來說其實沒什麽關係。我想看看你們能否獨立思考,而不是離開了別人的命令和引導就失去自我。”


    他的話語點醒了旁邊兩位還在苦思冥想的少年,羅勒下意識的開口道:“大人,您的意思是想要成長為您這樣的人物,我們首先需要學會獨立的……思考?”


    “不止如此,還要知道自己是誰,要知道自己想幹什麽,要知道自己麵對的究竟是什麽樣的問題,要知道如何解決,要知道解決不了的時候該如何尋找幫助。”


    一直默不作聲的希莉絲加入了話題,明明她比其他幾個孩子大不了多少,卻擺出一幅從兄長那學來的模樣侃侃而談。


    如果說有誰受夏爾影響最大的話,其中必定有希莉絲的一席之地。


    年輕人好笑的摸了摸妹妹的小腦袋:“我的解答已經結束了。現在我反而要詢問你們剛剛那個問題,要怎麽樣成為我這樣的人呢?希望這次你們不需要我的提示,靠自己想出一份切實可行的答案。”


    孩子們的討論開始了。


    盧修斯眉毛微動,似乎已經摸到了一些潛藏在討論之下更本質的東西,這與他曾經詢問對方的那次談話似乎沒什麽不同。


    但成年人終究與小孩子不同,漫長的歲月與不同的經曆使得他們早已有了自己看待事物的方法,他們不需要像小孩子那樣聽取教導。


    的確,正如夏爾閣下所說,他們需要的隻是討論。


    “那麽這一次就由我來提問吧。”獸民解開了一顆胸前襯衫的扣子,稍微放鬆勒緊的頸部道:“您一手建立起來的領地已經逐漸穩固,以後準備做什麽呢?安安穩穩的過日子嗎?”


    “那應該是我的終極目標。”


    “現在呢?”


    “盧修斯,你對貴族了解的多嗎?”


    中年人微微一笑,他知道這位領主大人又用上了他慣用的談話方式,盧修斯略作思考後很快給出了答案:


    “盡管我對貴族的印象向來不是很好,但不可否認貴族中依然有您這樣獨特的人在,就好像……”


    “就好像古之騎士一樣。”圖曼突然開口道。


    工匠忽視了旁人驚詫的視線,看向巍然而立的黑發青年,對著熟悉而又陌生的友人道:


    “先古時期的人們從篳路藍縷中一路走來,自災荒、野獸、病痛中誕生了無數我們熟悉的英雄人物,他們那閃耀著的美好品德即使聖賢的光輝也不能遮蓋。如今的貴族大多是這批英雄的後代,可時至今日,榮譽和品德已經被遺忘,留下的隻有貪婪與殘忍。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就連善良與友好都成了貶義詞。”


    他的語氣中滿是嘲諷與失望的冷意。


    “問題就出在這裏,相比於時刻充滿磨難的現實來說,英雄總是如流星般一閃而逝。”


    夏爾同樣驚訝的看了圖曼一眼,但還是接著道:“這裏的人們需要英雄,所以將英雄才該享受的待遇奉給了英雄的後代,希望他們能變成新的英雄。”


    “但他們忽略了一點,英雄之所以是英雄,是因為他們本身就是從苦難中走來,有自己的堅持和信念,不會輕易的被物質的享受所迷惑。英雄的子女從哪去尋得這些能磨礪出美好品德的苦難呢?他們從一生下來就接受著最奢華舒適的生活,父輩的崇拜者對他們言聽計從。在他們的世界中,所有人都在放縱他們心中的惡念,叫他們為所欲為,一代一代累積下來,就出現了你們認知中的貴族。”


    圖曼怔了怔,他不敢相信自己這位曾經的好友居然能如此冷酷的剖解著“貴族”的存在,即使夏爾自己也同樣是得到貴族餘蔭之人。


    相比之下,剛剛對那幾個小孩子闡述的東西就太過溫情與柔和了。


    “不得不說,您總是能看到那些容易被我們忽視過去的東西。”盧修斯長歎一聲:“如果我沒猜錯的話,您準備對貴族動手?”


    “動手這個詞描述的不是很恰當。”夏爾平靜的笑道:“而且在我之前就已經有人在改變了,梅希莉斯帝國的數位王座之主耗盡心血推行新政,不都是為了解決這個問題麽?”


    盧修斯點了點頭。


    第一位試吃螃蟹的人在旁人看來當然是離經叛道的,但已經有前人做出示範之後,後來者的舉動便合理了起來。


    現在的貴族雖然同樣具有崇高的地位,但在持續幾十年的削弱之後聲勢已經大不如前,其中最關鍵的便是……他們當中的絕大多數人失去了領地。


    想到這裏,盧修斯抬起頭不著痕跡的瞥了夏爾一眼。


    他曾經親手從夏爾手中接過那份王室的文書,當時還不覺得有什麽奇怪的地方,現在再來看的話,這份文書的出現豈不是與皇室一直推行的新政相違背?


    旺卡倒沒有像盧修斯一樣思慮的那麽深入,身上已經頗有些職業軍人素養的他隻關注一點:


    “閣下,那些不合格的貴族就是我們的敵人嗎?”


    夏爾微微一愣,隨後拍了拍他的肩膀笑著道:“這就是你們要好好思考的問題了,趁著大家都在,好好的討論討論,希望你們能給出一個不錯的答案。”


    旺卡看向了身旁的盧修斯與工匠,幾個年紀相差不多的成年人對視一眼,便也熱情的對話了起來。


    夏爾稍微放下心來,靜心聆聽兩群人的對話,孩子們的討論裏多是“獨立”“思考”“學習”之類的詞語,而成年人口中冒出的則往往與“貴族”“權利”“利益”等有關。


    他舉目望向單獨被他留下的剩下三名異族,代表霧精靈的羅莎莉亞,代表穴居人的梅卡托克,以及代表獸民的老蓋爾。


    向他們示意之後,幾個人單獨來到了不被打擾的教室一角。


    “閣下,這次詢問的機會能交給我嗎?”老蓋爾試探的問道。


    “當然。”夏爾一邊看過其餘兩人一邊回答道。


    剛剛才吃過癟的霧精靈現在還不想自找麻煩,梅卡托克則是還有些懵懵懂懂,由老蓋爾來發起這一次討論算得上是最合適不過了。


    “我隻有一個問題。閣下,在您規劃的未來之中,我們這些異族將何去何從?”親身觀察完了先前兩場討論的老蓋爾顯然已有腹稿,鄭重的問道。


    本還有些漫不經心的霧精靈麵容一肅,緊接著便聽到那位年輕的人類領主反問:


    “在回答這個問題之前,我想先知道,你和這位女士是不是對我產生了什麽錯誤的認知……比如,聖賢?”


    羅莎莉亞的眉頭深深皺起,再不複之前那作樂的模樣:“您打算主動承認了?”


    我承認個毛線啊!


    夏爾忍不住在心裏吐槽了一句。


    他又不是什麽遲鈍得連空氣都不會讀的人,獸民暫且不提,光是霧精靈的表現就有夠明目張膽了。


    那種毫無理由的信任與讓步,夏爾思索良久最終也隻能得出這樣的結論:這群人似乎把自己當做是聖賢的相關者或者是後繼之輩了。


    他不是不能夠理解這些人的想法。


    就像獸民曾有過第十三位聖賢的傳說一樣,人在麵臨無能為力的現實與困境時,往往會通過一些虛無縹緲的東西來尋得精神寄托,而如果恰好有人能用他們不了解的手段解決這些困境,他們就會下意識的將其與自己幻想中的偉大存在靠攏。


    英雄崇拜就是這樣發展壯大的,本質上與按圖索驥沒什麽區別。


    夏爾很是猶豫,他要怎麽才能和這些人解釋清楚,自己的所思所得其實來源於一個文明更加興盛繁榮的時代,而不是與什麽聖賢有關呢?


    如果不是已經對這個世界的傳說已經有一定的了解,夏爾本來還覺得“聖賢傳承”是一個用來解釋自己身上不合理之處的方便理由。


    奈何他已經見證過那天夜裏點燃的“文明火種”,也從手上的烙印與簽署的契約中窺探到了一絲聖賢的威能。


    那群人雖說名義上叫做聖賢,實際掌握的權能卻與神明無異。


    你要讓他一個連烙印自帶的能力都還沒有掌握的人去假扮“聖賢”的傳承者,這也有些過於難為自己了,更何況他最近研究非凡能力的時候已經從羅莎莉亞口中得知,對方有一定程度偵測謊言的非凡能力,這又極大的增加了偽裝的難度。


    狐假虎威確實能帶來相當的便利,可謊言若是被拆穿,他自覺是沒有能力抗下反噬的。


    夏爾思緒急轉,最終還是決定透露一部分真相。


    “我已經告訴你很多次了,女士,這是錯覺。我的思想與認知都來自於我的人生經曆,其中並沒有聖賢的摻入。你們之所以會產生這樣的錯覺,大概是因為你們對我抱有過大的期望吧。”


    霧精靈不置可否的撇撇嘴:“那麽繼續我們剛剛的話題吧,正如這個獸民所說,您準備怎麽安排異族的未來呢?”


    “首先請弄清楚一點,我可沒有決定他人未來的能力。”夏爾攤手道:“即使沒有我去為獸民安排工作,難道他們就不能活下去了嗎?”


    “當然可以,他們又不是穴居人。獸民雖然不是什麽大族,卻也有些畜牧捕魚種植作物的手藝,除了會受到一些偏見與歧視之外,隻要他們肯放下一些體麵,想在您的領地活下去是很簡單的事情。”


    羅莎莉亞輕描淡寫的道:“但問題在於,不是所有人類的領地都像您這裏一樣,能夠給予他們同等的機會。在其他地方,髒活累活會丟給他們,領取到的報酬被克扣得最嚴厲,還會被人恥笑嘲諷。”


    “那些小孩子不懂您的意思,我還能不懂麽?您想重塑現行的秩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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