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姬和元曜走出了縹緲閣,走出了巷子,來到了街上。


    弦月橫空,街衢寂靜。


    走了一會兒,元曜問道:“白姬,我們要去哪裏?”


    “青龍寺。”白姬道。


    元曜拉長了苦瓜臉,道:“青龍寺離西市這麽遠,難道要走路去嗎?萬一路上被人看見小生穿著龍袍,小生就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白姬掩唇笑了,“軒之,你都穿著龍袍了,橫豎也洗不清了,就不要再擔心了。不過,青龍寺確實太遠了,走去的話,回來時天就該亮了。”


    元曜提議道:“不如,小生去叫離奴老弟來,讓它馱我們去。”


    白姬詭笑,“你不怕被它吃了的話,就去叫吧。”


    小書生不做聲了。


    白姬、元曜路過一戶朱門石獸的住宅前時,元曜因為穿著厚重的龍袍,走路費力,實在走不動了,靠在石獸上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小生實在走不動了……”


    “喂,小子,你是誰?怎麽穿著太宗的龍袍?”一個雄渾淳厚的聲音突然響起。


    元曜以為是巡邏的禁軍,嚇得急忙躲到了石獸背後。


    “喂,小子,你踩到老夫的尾巴了!”那聲音生氣地道。


    元曜低頭望去,發現自己踩到了一截像是鹿尾巴的東西。他循著尾巴向上望去,看見了一隻神奇的動物,對上了一雙燈籠般的眼睛。那是一隻有著龍頭,馬蹄,獅眼,虎背,熊腰,蛇鱗的動物。


    “呃!”元曜向後跳開,倒吸了一口涼氣。他靠著的麒麟石像怎麽活了?


    麒麟瞪著元曜,生氣地道:“喂,小子,你踩痛老夫了!”


    “呃,對不起。”元曜道歉。


    “哼,道歉有什麽用?”麒麟很生氣,要噴火燒元曜。


    元曜嚇得躲在了白姬身後。


    麒麟看見白姬,道:“原來是白姬。”


    白姬笑了,“這是我新買的奴仆,他總是笨手笨腳的,請麒麟聖君不要見怪。”白姬從袖中拿出一隻白玉錯金幹坤圈,遞給麒麟,“我這裏有一隻白玉錯金乾坤圈,正好可以與聖君您的英武之姿相襯,請您收下,算作賠禮。”


    麒麟很喜歡這隻白玉錯金乾坤圈,它很高興,卻有些不好意思,但還是笑著接了,“白姬客氣了,無功不受祿,這麽貴重的東西,老夫怎麽能收?”


    白姬以袖掩唇,笑了:“我正要去青龍寺,無奈路途遙遠……”


    麒麟熱情地道:“老夫腳程快,就馱你走一程吧。”


    白姬以袖掩唇,道:“您是半神,這怎麽好意思。”


    麒麟道:“什麽半神,不過是神仙的坐騎罷了。白姬不必客氣,反正老夫閑著也無聊,就馱你一程吧。”


    白姬笑了,“如此,多謝聖君。”


    麒麟馱了白姬、元曜,四蹄踏祥雲,向樂遊原的青龍寺而去。


    耳畔呼嘯聲風,街景飛速倒退,元曜吃驚地張大了嘴。這還是他第一次乘坐麒麟,他害怕摔下去,死命地摳住麒麟的鱗甲。


    麒麟大怒,轉頭朝小書生噴火,“痛死了!臭小子,你想把老夫的鱗甲都摳掉嗎?!”


    延興門,新昌坊。


    麒麟停在青龍寺前,悄無聲息。


    白姬、元曜下了地。


    麒麟對白姬道:“你來青龍寺,一定是為了藏經閣中的地龍珠吧?青龍寺中不僅有佛陀的結界,藏經閣中還有八大金剛看守,阻擋千妖百鬼入侵取地龍珠。妖術強大如你,恐怕也進不去。”


    白姬笑了,“無妨,我能進去。”


    “那好,老夫在此等你們。”麒麟道。


    “軒之,我們走。”白姬帶元曜走向青龍寺。


    青龍寺大門緊閉,元曜正擔心白姬又要他翻牆,白姬已經從衣袖中拿出了兩個紙人,她將其中的一個遞給元曜,“軒之,係一根頭發在紙人上。”


    元曜雖然不明白為什麽要這麽做,但還是照做了。白姬也拔了一根頭發,係在了紙人的脖子上。


    元曜將係了頭發的紙人遞給白姬,白姬將兩個紙人放在唇邊,吹了一口氣。


    兩個紙人落地,變成了兩個沒有五官的人。從他們的身形,服飾上看,一個是白姬,一個是元曜。


    兩個紙人走向青龍寺,在接觸到寺門的一刹那,紙人無火自燃,騰地起火,轉眼燒成了灰燼。


    與此同時,兩扇緊閉的寺門開了。


    白姬舉步走進寺中,元曜急忙跟上。


    白姬帶元曜繞過大雄寶殿,穿過僧舍,來到了藏經閣。元曜站在藏經閣前,隱約覺得這座古舊的閣樓中透著一股說不出的莊穆氣氛,似有紫氣環繞,祥雲靉靆。


    元曜道:“小生感覺,藏經閣裏似乎有了不得的東西。”


    白姬道:“青龍寺的藏經閣中有一顆地龍之珠,它汲取地脈精氣,凝為瑰華之寶,非常珍貴。”


    元曜想起了麒麟的話,道:“原來,你是來取龍珠的?”


    白姬詭笑,“我已經覬覦它很久了。不過,它是燃燈佛9的東西,一直由八大金剛羅漢看守著,千妖百鬼都難以越界。”


    白姬說話的同時,已經和元曜走到了藏經閣的正門前。


    突然,黑暗中隱隱發出幾道金光,八名金剛浮現出身形,他們魁梧高大,神色威嚴,手持金杵、禪杖等法器。為首的一名金剛雷聲道:“哪裏來的妖鬼,竟敢夜闖青龍寺?!!”


    元曜唬了一跳,這些金剛看起來凶神惡煞,他和白姬不會被他們打死吧?


    “白姬,我們還是回去吧,他們人多……”


    小書生的話被當做了耳邊風,白姬走向了八名羅漢。


    冷汗滑落元曜的額頭。她想幹什麽?難道想要硬闖入藏經閣麽?對方是佛,她隻是妖,萬一動起手來,她被打回了原形,他還得拖一條龍回縹緲閣麽?聽離奴說,白姬真正的龍形非常巨大,從龍頭到龍尾可以繞大明宮一圈,不知道他能不能拖得回去,還是必須先回去叫離奴來搭把手?


    白姬笑吟吟地走向八名金剛羅漢,從衣袖中拿出一張紙,道:“諸位金剛菩薩,我不是夜闖,而是受青龍寺的懷秀主持邀請而來。”


    月亮從烏雲中滑出,清輝如銀。


    八名金剛看清了紙上的兩個字:準入。


    “啊,是懷秀禪師的字呢!”


    “懷秀禪師是青龍寺的主持,他都準入了,我們似乎沒有理由阻攔……”


    “這個,隻能讓她進去了。”


    八名金剛商量之後,分立兩邊,讓出了一條道路。


    “軒之,走吧。”白姬回頭,似笑非笑地道。


    “哦,好。”元曜從胡思亂想中回過神來,急忙跟上。


    白姬帶元曜走進藏經閣,沿著木質的樓梯向上走。


    月光從窗外透入,明亮如水。元曜感覺自己像是遊走在夢幻裏,牆壁上畫的佛教壁畫的人物都活了,佛陀、菩薩、羅漢、聖僧、揭諦、比丘、優婆夷、優婆塞的目光隨著白姬、元曜的步伐而移動,元曜甚至能夠聽見他們的竊竊私語:


    “怎麽回事?怎麽有人和非人闖入了?”


    “好像他們被懷秀準許進入藏經閣,金剛羅漢不能阻攔……”


    “他們一定是衝著地龍珠來的!”


    “那是燃燈佛的寶物,怎麽能被妖孽拿走?”


    ……


    “好吵!”白姬皺眉。


    元曜戰戰兢兢地問道:“他們是佛陀嗎?”


    白姬冷冷地道:“真佛隻在西方極樂天,這些壁畫上的妖靈不過是受了香火之後,沾了一點佛性的非人罷了,可笑的是他們卻以為自己是佛陀。”


    白姬、元曜走到三樓之後,四周驀地安靜下來。


    月光清澈,涼風習習,一排排木質的書架上堆滿了泛黃的經卷,空氣中隱隱浮動著墨香。


    金爐不斷千年火,玉盞長明萬載燈。西方的神龕上供奉著一尊燃燈佛,寶相莊嚴,神色慈悲。燃燈佛的掌心中托著一枚青色的珠子,光華流轉,熠熠生輝。


    元曜覺得青珠特別美,尤其是環繞其上的冰藍色火焰,仿佛一朵盛開的千瓣蓮花。青珠躺在蓮蕊中央,光潔而美麗。


    元曜忍不住伸手,他想去觸摸那顆青珠,卻被白姬製止,“不要用手碰,地龍珠的靈力非常強大,無論人或非人,都承受不住這股強大的靈氣,會灰飛煙滅,連我都不敢碰它。”


    “那你怎麽取走它?”元曜縮回了手,問道。白姬今夜來青龍寺就是為了取走地龍珠,如果不能碰,她怎麽取走它?


    白姬沒有回答元曜,她雙手合十,向燃燈佛拜了三拜。然後,她雙手結了一個法印,虛托著龍珠緩緩上升。


    青色的龍珠移向了元曜。元曜身上的龍袍在月光下發出暗金色的光芒,他胸口處紋繡的螭龍威風凜凜,栩栩如生。


    龍珠在元曜的胸口遊移時,螭龍突然活了,它張開巨口,銜住了龍珠。一聲低沉而雄渾的龍吟之後,含珠的螭龍又變成了紋繡,靜止不動。


    元曜低頭望去,與之前的圖紋不同,之前閉口的螭龍現在微微張口,口中多了一顆青色的龍珠。


    元曜抬頭望去,燃燈佛的手中少了一顆龍珠。


    白姬笑道:“龍珠,自然要銜在龍的口中。人中帝王,乃是地龍,把地龍珠放在太宗穿過的龍袍上,就可以帶走了。”


    元曜這才明白白姬讓他穿龍袍來青龍寺的原因。


    “你自己也是龍,你張嘴銜著龍珠不就好了,幹嘛要小生提心吊膽地穿著龍袍到處走!”當然,這句話,小書生是不敢說出口的。


    “好了。軒之,走吧。”白姬開心地道。


    “哦,好。”元曜回過神來,應道。


    白姬、元曜按原路退回。在經過二樓和一樓的壁畫時,元曜又聽見佛陀、菩薩、羅漢、聖僧、揭諦、比丘、優婆夷、優婆塞的竊竊私語:


    “呀,她把地龍珠拿走了!”


    “地龍珠是燃燈佛的東西,她居然敢拿走,太可惡了,不能讓她離開!”


    “她拿了龍珠,八大金剛一定不會放她走的。”


    “可惡的妖孽,不敬佛祖,一定會下地獄。”


    ……


    “吵死了!”白姬的目光掃過壁畫,冷冷地道。


    四周瞬間安靜了下來,壁畫上的佛陀、菩薩、羅漢、聖僧、揭諦、比丘、優婆夷、優婆塞立刻閉了嘴,噤若寒蟬。


    白姬、元曜繼續向外走,來到藏經閣的大門時,八名金剛擋住了去路,齜牙裂目,“你拿走了地龍珠,吾輩不能放你離去!”


    “你雖然可以進來,但卻不能出去!”


    白姬笑吟吟地從衣袖中拿出一張紙,道:“懷秀禪師不僅允許我來,也允許我離開。”


    八名金剛看清了“準出”二字,麵麵相覷。


    “是懷秀禪師的手跡。”


    “看來,隻能讓她走了。”


    “那就讓她走吧。”


    八名金剛商量之後,讓出了一條道路。


    “多謝諸位金剛菩薩。”白姬行了一個佛禮,帶著元曜離開了。


    白姬輕快地飄在前麵,元曜走在後麵。


    “和想像中一樣順利。”白姬開心地道。


    元曜擔心地道:“你拿走了地龍珠,不怕燃燈佛去縹緲閣向你索還麽?”


    白姬狡黠地笑了:“燃燈佛已經寂滅了十劫10了,怎麽會來向我索還?地龍珠名義上是燃燈佛的,實際上卻是無主的東西,得者居之。”


    “即使燃燈佛不在了,丟了這麽貴重的東西,青龍寺的僧人明天不會去官府報案嗎?”


    “地龍珠是非人界的寶物,人界很少有人知道它的價值。明天,青龍寺的僧人會發現佛像手上少了一顆珠子,但也隻會當成妖孽作祟,或者佛祖顯靈,以招攬更多的香客,不會去報案。”


    已經是兩更天了,白姬和元曜經過僧舍時,發現懷秀的禪房中還燃著燈火。


    白姬順著幽暗的長廊飄了過去,有些好奇地道:“這麽晚了,懷秀禪師還沒睡,不知道在幹什麽。”


    “大概是在抄寫經、文吧。白姬,我們還是趕快出寺吧。萬一被僧人們看見了,小生就得被誅九族!”元曜拖著龍袍,舉步跟上,拉長了苦瓜臉。


    白姬笑了,“我們夜來是客,應該去和主人打個招呼。”


    小書生嚇了一跳,道:“小生還穿著龍袍呢!再說,我們不請自來,還做梁上君子,怎麽好意思去見主人?”


    元曜尚未接近禪房,耳邊已經傳來了奇怪的聲音。衣衫窸窣作響聲,男子粗重的喘氣聲,呻吟聲混雜在一起,在這深夜的寺院中聽來,格外詭異。


    因為夏夜天熱,禪房的窗戶沒有關上,元曜探頭往裏一看,臉漸漸漲得通紅。


    禪房中,燈火下,一男一女兩個赤、裸的人正四肢交纏,激烈地交歡。男子是懷秀,女子妖嬈美豔,正是竹夫人。


    滿室春情,香豔旖旎,隨著竹夫人發出魅惑銷魂的呻吟,懷秀的情、欲也逐漸高漲,一次又一次地衝擊,索取更激烈的感官歡愉。


    這一刻,得道高僧忘記了佛,忘記了禪,他的神情如同野獸,他的心墮入了地獄。


    元曜麵紅耳赤地望著禪房中,心情複雜。無端的,他想起了懷秀寫給他的墨寶,“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他一直沒有參透懷秀寫的這句經、文,懷秀自己也沒參透。情難參透,欲難參透,人性更難參透。


    “嘻嘻,有趣。”白姬掩唇而笑。


    “什麽有趣?”元曜側過了頭,問白姬。


    “懷秀禪師很有趣。”白姬詭笑。


    “懷秀禪師隻是一時被竹夫人迷惑了。”元曜道。他想起之前在縹緲閣,竹夫人也曾現身誘惑他,但他因為害怕,跑去和離奴一起睡了。


    白姬笑道:“嘻嘻,哪裏有什麽竹夫人,那隻是一隻臂擱啊。”


    “欸?”元曜不解,他又回頭望去,但見禪房中,燭火下,懷秀一襲僧衣,結跏趺坐坐在蒲團上,根本就沒有什麽竹夫人。


    懷秀正在閉目冥想,他的手中拿著碧綠的竹製臂擱,臉上的表情卻和剛才元曜看到的一樣,被情、欲暈染。他的心正淪陷在地獄中,不得掙脫。


    元曜吃驚地道:“呃,這、這是怎麽回事?小生剛才明明看見了竹夫人……”


    白姬笑了,“那是因為軒之你的心裏住著一個竹夫人吧。”


    小書生反駁道:“胡說,小生的心裏怎麽會住著竹夫人?”


    白姬嘻嘻地笑,“走吧,軒之,時候不早了,該回去了。”


    “好。可是,懷秀禪師他這副樣子,不會出什麽事吧?”


    白姬瞥了一眼懷秀,道:“那是他的心魔,旁人無法幫他。”


    白姬帶著元曜離開。


    元曜最後回頭望了一眼懷秀,懷秀手中的竹製臂擱翠綠如玉,美麗惑人。


    注釋:9燃燈佛:三世佛之一。因為他出生時身邊一切光明如燈,所以稱為燃燈佛,或稱為錠光佛,又作定光如來、錠光如來、普光如來、燈光如來。三世佛是指過去﹑現在﹑未來三世的一切佛。過去佛指迦葉佛等過去七佛,或特指燃燈佛,現在佛是釋迦牟尼佛,未來佛為彌勒佛。


    10劫:佛經上說,一劫相當於大梵天之一白晝,或一千時(梵yuga),即人間之四十三億二千萬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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