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朝做了一宿的噩夢,迷迷糊糊之間,她似乎走入了一座巨大的、與世隔絕的山莊。


    霧氣濃重,伸手不見五指,有一行六人提著燈籠安靜無聲地魚貫走過長長的遊廊,在這黑黢黢的夜裏,一盞盞紅色的燈籠隔著霧氣,幽幽如鬼火。


    他們在一扇大門前停下腳步,漆黑的大門隱在濃重的霧氣裏,黑洞洞的猶如冥府入口,為首一人抬起手,敲了敲大門上猙獰的輔首銜環。


    幾聲沉悶的響聲過後,霧氣中陡然出現一個矮小的身影,透著濃濃的霧氣,隻聽那人啞聲道:“今夜朔月,不得外出。”


    “奉聖母令。”為首那人抬了抬手,出示了一下手中的令牌。


    看清了令牌,那守門人忙垂下頭,退到一旁讓出路來。


    又過了片刻,幾個婢女簇擁著一個小姑娘走了出來。


    那小姑娘不過五六歲的模樣,身量未足,身高隻到幾個婢女的腰間,偏穿著一襲厚重繁複的宮裝,滿頭的珠翠搖搖欲墜,她畫了略顯怪異的蛾翅眉,如琉璃般漂亮的眼睛也靜寂如一汪死水,不見半點波瀾,渾然不似這個年紀的小姑娘,連帶著眉間那一顆朱砂痣也死板板的不見半點靈動,如同一個精致的傀儡娃娃。


    此時剛過中夜,霧氣濃濃,天空半點星子也無,四周是一片濃鬱暗沉、伸手不見五指的黑。


    小姑娘站在門內,伸出小小的手,感覺到微涼的霧氣,死板的臉上露出了一個淺淺的笑容:“起霧了啊。”


    那笑容仿佛是畫在臉上似的,即便是笑,也是死板的,不鮮活的。


    然而並沒有人回答她。


    眾人隻恭敬地垂著頭,仿佛連看她一眼都是褻瀆。


    “走吧,別讓姑姑久等了。”小小的女孩收回手,攏在寬大的衣袖中,表情又恢複了平板無波。


    她提起寬大的裙擺邁出門檻,不緊不慢地往前走,口中哼著奇異的調子,悠悠揚揚斷斷續續,聽得人心神都搖搖欲墜,她身後弓著身子隨行的提燈人和婢女臉上都露出了恍惚的神色。


    走過長長的遊廊,經過一處涼亭的時候,她口中的調子猛地尖銳起來,無數黑色的蟲子驟然從地麵湧出,隨行的提燈人和婢女連聲尖叫都沒有,便被蟲子覆蓋,無聲倒地。而她,則是頭也不回地繼續往前走,仿佛什麽都沒有發生一樣,厚重的霧氣很快吞噬了那個小小的身影。


    她轉了個彎,鑽進了假山的石洞裏,石洞裏另有天地。


    長長的裙擺掃過青色的石階,一階一階往下走,一直走到盡頭,出現在眼前的是一處巨大的血池,血池裏暗紅的血液翻滾不息,十分可怖。


    小姑娘看了一眼那翻滾不息的血池,麵色木然,她腳步一轉,敲開了一道暗門,暗門內另有一個大房間,裏頭層層疊擺著幾十個鐵籠子,鐵籠子裏如牲畜一般被鎖著的,全是人。


    他們之中有男有女,年歲都在十五六歲之間,一個個都神色萎靡,麵色蒼白似鬼,衣著卻都幹淨整治。


    小姑娘麵無表情地走了進去,一個一個打開了籠子。


    籠子裏的人瑟縮著麵麵相覷,一時竟不敢動彈。


    “不逃走嗎?”小姑娘開完了所有的籠子,攏著袖子站在一旁,麵無表情地問了一句。


    “我們憑什麽相信你,你不是他們的聖姑嗎?”籠中一個眉目妍麗的少女瞪著站在籠子外麵那個麵無表情的小姑娘,冷聲道。


    小姑娘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看得少女心中一跳,麵露懼色,原以為她會對她發難,誰知那小姑娘隻木木地看了她一眼,轉身敲開了另一道暗門。


    那道暗門甫一打開,裏頭便蔓延出了一股濃鬱的血腥之氣,濃鬱到幾近刺鼻。裏麵也是一個血池子,隻是與外頭那個不停翻滾的血池不同,這血池粘稠到靜止,血池之上躺著一個全身赤裸的少年,麵色蒼白,雙目微闔,似乎已經死去。


    “起來,我來送你回家了。”她開口,道。


    少年倏地睜開眼睛,他的眼睛漆黑一片,不見眼白,詭異莫名,他定定地看了她半晌,眼角突然滾落出血淚來。


    “花朝。”他開口,聲音低啞。


    花朝?


    花朝猛地一驚,便見那打扮詭異如同傀儡娃娃的小姑娘突然回過頭來,盯住了她。


    那張臉……那張臉……


    那是她自己!


    花朝猛地睜開眼睛,驚魂未定間,聽到有人在敲門。


    “花朝,花朝你醒了嗎?”


    是慕容夭夭的聲音,花朝緩緩吐出一口氣,起身去開門。


    天已經大亮了,慕容夭夭站在門外,手裏還提著一個大大的食盒,見花朝一副剛睡醒的樣子,不由得有點擔憂:“做噩夢了嗎?你臉色看起來很差,要不要找個大夫看看?”


    花朝搖搖頭,看了一眼她手裏的食盒。


    “啊,這裏頭是今天的早膳,我不想一個人吃東西,所以來找你一起吃。”見她看著自己手裏的食盒,慕容夭夭忙笑嘻嘻地道。


    花朝點點頭,讓她進來。


    簡單洗漱了一下,花朝走到桌邊坐下,慕容夭夭已經將食盒裏的東西都擺了出來,很豐盛。


    “昨天晚膳的時候沒見你來,我還擔心呢。”慕容夭夭盛了一碗燕窩粥遞給她,又給自己也盛了一碗。


    “晚膳?”花朝眨了一下眼睛:“昨天的晚膳是傅無傷送來的啊。”


    “傅無傷?”慕容夭夭有點意外:“他倒難得這麽熱心腸,不過寧芷沒有來叫你嗎?”


    花朝搖搖頭,寧芷昨天把她送過來就走了,再沒有露過麵。


    “寧芷還說你不想吃呢!”慕容夭夭一愣,隨即氣得磨牙:“定是梅白依授意的,想故意整你!”


    “應該不會,我同她不熟,也沒什麽矛盾,且她都留我住下了,又怎麽會在吃食上克扣我呢。”花朝有些心不在焉地道,她還在想之前的那個噩夢,那個與世隔絕的地方,那個粘稠到靜止的血池,那個躺在血池之上的少年。


    “梅白依那個人奇怪得很,不過她向來高傲,多半是寧芷那丫頭搞的鬼。”慕容夭夭想了想,哼了一聲道:“雖然我們也算是從小相識吧,但我總覺得和她親近不起來,你就不同了,一見你就我喜歡。”慕容夭夭嘰嘰喳喳地說著,扭頭見花朝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不滿地嘟嘴道:“花朝?你在想什麽?”


    花朝忽然側過頭看向她:“你知道哪裏有賣兵器的地方嗎?”


    慕容夭夭一愣:“你要買兵器?”


    “嗯。”花朝點頭。


    她想起了之前和趙穆遇到劫匪時自己手上沒有武器可用的窘狀,她不能坐以待斃,至少得讓自己有些保障。


    慕容夭夭得意地笑:“你這可是問對人了,回頭我帶你去。”頓了頓又道:“閣主夫人已經大殮,我們先去靈前磕個頭吧。”


    花朝點點頭,既然住在這裏,於情於理都是應該的。


    紫玉閣的下人和護衛都換上了白衣,來吊唁的人很多,紫玉閣裏依然熱鬧,但卻沒了之前歡喜的氣氛,花朝和慕容夭夭去靈前磕了頭,沒有看到梅白依。


    袁秦在幫忙招呼來吊唁的客人,十分忙碌,忙碌到都沒有注意到花朝的存在。


    “人家有正經未婚夫的,他一個外人獻什麽殷勤。”見花朝默默地看著袁秦忙碌的背影,慕容夭夭嘟囔著,看了看花朝,她忽然放輕了聲音道:“我娘說,女子要矜持,因為先動心的那個人會注定會受苦。”


    花朝聞言,看向她。


    “不是,我不是說你不矜持。”見她看過來,慕容夭夭慌忙擺手:“我娘說這人世間畢竟兩情相悅少,多的是一廂情願……不,不是,我不是說你一廂情願……”慕容夭夭越說越後悔,感覺快要解釋不清了,小心翼翼地偷覷了花朝一眼,囁嚅:“我嘴笨你不要介意……”


    “我明白的,謝謝你,夭夭。”花朝忽爾微笑,輕聲道。


    慕容夭夭輕呼一聲,伸手抱住了她:“花朝你千萬別對我這樣笑,我魂都快被你勾沒了。”


    花朝輕笑一下,抱著她拍了拍,一雙眼中卻彌漫著自己都不懂的情緒。


    不是說不愛,便能不愛的。


    也不僅僅隻是愛那麽簡單……那是她嚐過的、舍不得鬆手的所有溫暖的所在啊。


    那是她的歸屬,是她的救贖。


    是她的藥,亦是她的毒。


    “走吧,我帶你去兵器鋪子看看。”慕容夭夭拉著她的手直奔大門口,一副興致勃勃的樣子。


    結果在大門口,她們被攔住了。


    “閣主有令,二位姑娘暫時不能離開紫玉閣。”守門的護衛板著臉道。


    花朝一愣。


    慕容夭夭冷下臉來:“這是要軟禁我的意思嗎?”


    “不敢,這是閣主的意思。”那護衛口中說著不敢,但卻沒有讓開半步。


    花朝這才明白,原來即便她要走,怕也不是那麽容易。


    “你家閣主倒是越來越威風了。”正在慕容夭夭要發怒的時候,大門外頭突然響起一個粗嘎的聲音。


    那聲音十分的嘶啞難聽,慕容夭夭卻是眼睛一下子亮了起來,她一臉驚喜地道:“小胡子爺爺!你怎麽回來了!”


    大門外頭不知何時停了一輛馬車,駕車的是個高高瘦瘦,留著兩撇小胡子的男人,雖然慕容夭夭喚他爺爺,看著卻並不顯老,模樣十分清俊,此時他正坐在馬車的轅座上,笑眯眯地望向慕容夭夭:“來接你回家啊。”


    與慕容夭夭的興奮相反,那護衛卻是神色有些緊張起來,他擺擺手,便有人匆匆進門去報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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