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平安提著行李卷來到蘇鐵的住處時,蘇鐵剛剛回來,顯然忙了一晚上,眼中血絲遍布,臉色蒼白。見到薛平安那可憐兮兮的模樣,蘇鐵並沒有一絲詫異,將行李卷接過去扔了,用力掐在他後頸將他推到麵前,肅容道:“想不想學醫?”


    薛平安點點頭,又迅速搖搖頭,學醫能濟世救人,固然是他的理想,但現如今最大的問題不在濟世救人,而在殺敵報仇。


    在長沙晃蕩了這麽久,他總有無所適從之感,一直痛恨自己為何不能快些長大。而蘇鐵一門心思讓他讀書,好不容易等到舅舅回來,舅舅又嫌棄他,一心將他踢給蘇鐵,實在令人沮喪。


    見他不吭聲,蘇鐵也不催促,自顧自倒了杯冷茶喝了,雙手抱胸站在窗口發了會呆,從衣箱裏拿出一塊極其普通的藍花布包袱皮,隨手扔在床上,轉頭按在薛平安頭上,將他的臉硬生生挪過來看那包袱皮,衝他狡黠一笑,在他頭頂拍了一記,大步流星走了出去。


    換上白大褂,戴上口罩,蘇鐵眼睛紅得更加詭異,目光更加森冷,一起工作的護士似乎感覺出什麽,紛紛避開他的目光,悶頭做事。


    等待的時光變得無比漫長,索性還是等來了。不出半小時,喧鬧聲在簡陋的醫院門口響起,幾個鬼子兵將兩個昏迷不醒的男子抬進醫院,罵罵咧咧轟走閑雜人等。懂日語的老護士長看了看,一邊召喚人準備手術,一邊跟領頭一人交涉,那人滿臉不耐煩的樣子,揮揮手讓她趕快滾蛋。


    老護士長稍事準備,親自來給蘇鐵打下手,其中那壯漢眼睛暴突,顯然是在極度恐懼中死去,而昏迷那個還剩下一口氣,若不搶救怕是來不及了,老護士長將那壯漢眼睛合上,壓低聲音道:“你等的就是他們?”


    蘇鐵渾身一震,惡狠狠看了她一眼,似乎馬上就要撲上來殺人,老護士長毫不在意,將那人的嘴封上,抄起手術刀戳在那人手掌。


    那人身體顫了顫,終於醒轉,看到一雙血紅的眼睛,眼珠子差點瞪掉下來。此時此刻,將他千刀萬剮也難解蘇鐵心頭之恨,隻是時間緊迫,蘇鐵抄起手術刀,終於將無數個夢中才有的情景變成現實,將手術刀插在他心窩裏,就勢劃開一道,從牙縫裏擠出一句,“你早該死了!”


    陳楚以難以察覺的幅度掙了掙,掛著兩行淚,很快歪了頭不動了。蘇鐵將手術刀拔出,牙齒磨得嘎吱直響,準備多補上幾刀,老護士長慌忙抓住他的手腕,將他推到一邊準備自行處理,蘇鐵平靜下來,將這個手術堅持做完,喚人報信。


    鬼子兵也沒指望救活,嘰裏呱啦一陣,領頭那人看了看屍體,見確實做過手術,在蘇鐵臉上冷冷掃了一眼,緊蹙眉頭走了。


    “保重!”蘇鐵隨即收拾東西,準備離開醫院,恍惚間似乎聽到有人說話,斜眼看向老護士,卻發現她正埋頭做事,並沒有說什麽。


    日軍占了長沙以來,漢奸走在街上經常被小孩子丟石頭,或者被人圍起來打,如此有計劃的阻擊倒是頭一遭,鬼子兵頗為傷腦筋,維持會上下也有兔死狐悲之意,派出許多小隊在街頭巷尾搜查。 蘇鐵冷眼看著這些人叫囂,飛快地閃進租住的小屋。


    果然如他所料,聰明過人的薛平安已經打好包袱,甚至背在身上等候,兩人打個照麵,蘇鐵嘴角一勾,薛平安已經撲了上來,激動得渾身顫抖,滿麵淚痕。


    蘇鐵將他抱了起來,這才發現,不過幾個月工夫,他已經成了一把骨頭,在心裏歎了又歎,將冰冷的手伸進他棉襖裏,見他悄然抖了抖,絲毫沒有推拒之意,胸口似堵了什麽東西,澀澀道:“要不要跟我走?”


    報了仇,小滿隻會更加瘋狂。薛平安別無選擇,將他的脖子抱得更緊,腦海中掠過似曾相識的畫麵,他抱住一個香噴噴的阿姨,開始了有飯吃有衣穿有人關心的幸福生活。


    他不敢再想下去,將一行淚灌入蘇鐵的衣領。


    入夜,白塘村再度熱鬧起來,迎來了一批又一批客人。躲躲藏藏走了一天,薛平安已經在蘇鐵背上沉沉睡去,聽到急促的狗吠,猛然驚醒,眼前赫然是熟悉到深入骨髓的畫麵,頓時呆若木雞。


    蘇鐵將他放下來,在他頭上狠狠拍了一記,薛平安終於清醒過來,囁嚅道:“你不是要走?”


    蘇鐵這才明白他為何一副如喪考妣的模樣,哭笑不得,又有小小的得意,再聰明的人也有判斷失誤的時候,以後正好可以嘲笑他。


    “毛坨!”聽到熟悉的叫聲,薛平安來不及跟蘇鐵理論,拔腿就跑,和小夥伴秋寶抱作一團,一會哭一會笑,簡直成了兩個小瘋子。蘇鐵越過兩人,和迎麵而來的小滿緊緊擁了擁,一前一後朝山上走去,身後跟著兩個小花臉。


    不過一年工夫,山間添了望不到頭的墳墓,最大的一個合葬墓就在胡大爹的邊上,一個巨大的墓碑上,密密麻麻刻著二十來個名字。


    薛平安滿臉震驚,就著清朗的月光湊到近前一個個名字看去,硬生生用手將驚呼堵在口裏,撲通跪了下來。


    “毛坨,男人流血不流淚!我們會找回來的!”秋寶大人一般拍拍他肩膀,在他身邊跪下來恭恭敬敬磕了幾個響頭,一眼就看到自己姆媽的名字,自己倒忍不住了,抱著他哀哀低泣。


    一個溫暖的懷抱將兩人收入其中,薛平安看到那女子的麵容,抱著她哇哇大哭,一遍遍叫著“小姨”。


    秀秀也不厭煩,將他一次次抱緊,一遍遍地應,水跡交錯中,她那顴骨高聳的臉更顯駭人。小滿聽不下去了,將兩個小子拎了開來,哼哼唧唧道:“今天是我的好日子,你們哭個鬼!”


    秀秀猛地低下頭,默不做聲,小滿要去拉她,被她悄然避過,哭喪著臉叫道:“爹爹娭毑呐,爸爸姆媽呐,姐姐姐夫呐,你們自己看看,秀秀妹子不跟我拜堂,你們要跟我做主啊!”


    薛平安這才發覺兩人都換上了紅衣服,墓地周圍的樹上也紮了不少紅綢帶,確實是要成親的架勢,隻是怎麽看怎麽令人恐慌,不由自主地拉了拉身邊那薛平秋的衣袖,薛平秋摸摸他的頭,仰著頭看向天幕,從心底發出幽幽長歎。


    樹林裏窸窸窣窣的聲音一陣緊過一陣,胡小秋最先冒出頭來,滿麵肅容,朝蘇鐵高高抱拳。蘇鐵並不作回應,慢慢走到胡長寧的墓前,直直跪了下去,喃喃低語。


    朱寧第二個冒出來,熱熱鬧鬧地打招呼:“小滿,秀秀,恭喜恭喜!毛坨回來啦,真好真好!”


    村裏的人乃至鄰村的人一個個冒出來,墓地很快就站得滿滿當當,被救後一直沉默不語的秀秀突然揚起頭來,朗聲道:“小滿,今天當著大家的麵你說句實話,你真心想娶我麽?”


    此話一出,互相問候的眾人都安靜下來,小滿臉色一沉,一字一頓道:“秀秀,你難道忘了我走的時候說的話?”他像個真正歡天喜地的新郎,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條線,“你要忘了,我再說一遍也行。秀秀妹子,嫁給我做堂客吧,以後我保證不搭理別的妹子,一心一意對你好!”


    “小姨!”薛平安生怕事情有變,急吼吼道:“街上好多漂亮妹子喜歡舅舅呢,賣油餅的細妹子天天送油餅給我們吃,我都吃膩了!”


    大家哄然大笑,終於有了喜慶的氣氛,秀秀瞪他一眼,咬著牙衝小滿高聲道:“那好,我得說清楚一件事,陳楚那畜生沒能近我的身,你信不信?”


    “信!”小滿以從未有過的嚴肅語氣道:“你活著,我熱熱鬧鬧娶你做堂客!你死了,我照樣把你的牌位迎進胡家的門!”


    迎著月光,秀秀再次仰起臉,讓大家清清楚楚看到她臉上的笑容,隻不過她臉上水光太過明亮,人們看不到歡喜,視線已經模糊。


    胡小秋一聲令下,兩個女人為她蓋上紅蓋頭,攙著她送到小滿麵前。小滿無比鄭重地牽住她的手,摸到滿手深深淺淺的傷痕,心頭一陣巨慟,小心翼翼地牽著來到胡家太爹爹墳前,從他開始一個個拜過去。


    這是他能給秀秀的最好婚禮,活著和死去的親人都會明白他的心意。執子之手,與子偕老,這不僅僅是他們和秀秀的心願,也是他的,隻不過在年少輕狂的時候,他一直懵懂不知,傷人害己,以致錯過了一場最熱鬧的婚禮,錯過了那麽多親人的祝福。


    “爹爹娭毑,恭喜!”胡小秋腳一軟,重重撲倒在地,也許因為連日疲累,再也無力起身,將額頭抵在地麵,身體因為壓抑什麽而悄然顫抖。


    隨後,眾人一個接一個跪倒,為了各自的親人,為了某些刻在骨髓裏一觸即發的情緒,也為了這場特別的婚禮,都自顧自默默地磕頭,跟小滿和秀秀一樣。


    最後拜過合葬墓,小滿將秀秀牽到中間,深深吸了口氣,用顫抖的手揭開紅蓋頭。在眾人的歡呼和祝福聲中,壓抑了幾個月的痛終於噴薄而出,匯成巨大的洪流將他席卷,他將紅蓋頭絞在手心,擁著她發出野獸般的嗚咽。(未完待續,如欲知後事如何,請登陸,章節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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