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無比悶熱,毛坨在鄉下住了很久,根本不用看天就知道今天要下雨,一溜煙跑進側屋,氣喘籲籲地搬鬥笠蓑衣,胡大爹正好從外麵回來,繞進來一看,抄起長長的煙袋敲他屁股,笑道:“瞧你,糊塗了吧,人家蘇醫生是城裏人,哪裏用得慣這種東西,快去跟你大娭毑拿傘!”


    毛坨摸摸屁股,到底還是拿著一雙木屐出來架在門檻上,轉頭去找胡大娭毑,卻見胡大娭毑正和胡十娭毑坐在窗邊說悄悄話,正想嬉皮笑臉湊上去聽,看到兩人不約而同抹淚,狠狠掐了自己一把,什麽也沒拿慢慢走出來。


    出來時,胡大爹正蹲在屋簷下吧嗒吧嗒抽煙,似乎在跟誰生悶氣,滿臉糾結的紋路。而蘇鐵已經戴上鬥笠,換了雙草鞋,毛坨小心翼翼地抱著柱子偷窺,從他青黑的臉色感覺出不同尋常的意味,更是大氣也不敢出。


    看出小家夥的畏怯,蘇鐵放下心事,摸摸他的頭,輕笑道:“怎麽,又想跟我出門,這次可不能帶你去。”


    毛坨齜牙咧嘴地笑,就勢蹲在他腳邊,為他整理褲腳,笑容一下子沒了影子。


    蘇鐵沒來由地心酸,自從這個孩子孤伶伶回來,大家都沉浸在自己的悲傷裏,無人分得出心理會他,孩子一天天瘦下來,也一天天更加黏自己,仿佛自己成了他救命的稻草。


    他理解大家,卻怕這個早慧的孩子由此毀掉。他仍然記得,兩人走的那天,大家都樂嗬嗬地交代,讓孩子照顧母親,如今母親永逝,大家驟然冷淡下來,孩子幼小的心靈要承受怎樣的壓力和痛苦,不言自明。


    蘇鐵下意識看向胡大爹,卻見對方也在看自己,煙霧迷蒙中,那雙眸的淚花如此明顯,幾乎讓人忘記呼吸。


    愣怔良久,蘇鐵輕咳一聲,賠笑道:“大爹,聽說山裏野兔子很好吃,我來了這麽久都沒吃上,能不能請……”


    話沒說完,胡大爹已經起身徑直進了側屋,從裏頭悶悶道:“毛坨,喊你秋叔家的伢子一起跟我上山。”


    毛坨驚喜交加,飛奔而去,蘇鐵慢慢走到側屋門口,聽到一個幾近淒厲的聲音傳出來,“叫他不要回來,我看不得那些畜生!”


    蘇鐵滿肚子話說不出來,垂著頭苦笑連連,沿著田埂信步往白塘走。從塘基上看去,小村確實美得驚人,黛色的山巒連綿起伏,仿似延伸到天邊。明明山都不高,卻有一種說不出的氣勢,慷慨悲壯,如同父兄堅強的臂膀,又溫柔嫵媚,像這些失去兒女後把淚流在心裏的母親,讓人很想衝著它們大吼和痛哭。


    身後,一個清冷的聲音幽幽響起,“我們回長沙吧。”


    蘇鐵沒有被聲音嚇到,卻被胡長寧憔悴的模樣嚇到了,這些天一直四處奔波,上門給大家看病,倒沒留意胡長寧夫妻的情況,現在看來,胡長寧暫且如此,胡劉氏隻怕……


    他已經不敢想下去,定下心神,柔聲道:“幹爹,長沙太亂,你們又沒人照應,還是待在鄉下比較妥當。”他幹笑兩聲,“要是沒顧好你們,小滿和湘湘回來肯定第一個找我麻煩,我可不敢冒這個險!”


    胡長寧愣住了,蘇鐵也是久經考驗,心硬如鐵,卻有些不敢麵對這似乎轉瞬間白頭的老人,借故離開,這一次走得迅疾如風,泥水竟然甩到鬥笠上,發出砰砰的聲音,愈發驚心動魄。


    胡長寧想起什麽,連忙叫住他,飛跑過來,壓低聲音道:“叫你大伯趕緊回來,那些都是殺人不眨眼的惡魔啊!”


    蘇鐵的頭又垂了下來,鬥笠沒戴穩當,差點掉了,他摘下鬥笠拎住,一字一頓道:“大伯說,你們就當不認識胡長庚這個人,以後不要把他抬進宗祠!”


    胡長寧一口氣堵在心口,疼了半天才悠悠吐出,猛一轉身,定定看著修葺一新的宗祠和宗祠外數不清的白花香燭,張了張嘴,卻一個字也憋不出來,黯然離去。


    蘇鐵旋即戴上鬥笠,目光死死盯在那棵枝繁葉茂的大榕樹上,強忍回頭的衝動,逃跑一般和他分道揚鑣,及至最後,他甚至真的跑了起來,以幼時在鞭子下苦練出來的非凡耐力跑向縣城。


    蘇鐵也沒有料到的是,剛走出村子,一輛吉普車迎麵而來,陳翻譯滿臉堆笑地衝他揚手,不用說就知道出了什麽狀況,蘇鐵眉頭一擰,朝他微微點頭,毫不客氣地坐了上去。


    湖南天氣悶熱,山多水多,傳染病特別是腸道傳染病也多,鬼子不免有些發愁,而且現在全城的藥鋪都關了門,或遷往安化橋或者幹脆不經營了,想必也找不出有效的方法遏止。


    等陳翻譯訴完苦,蘇鐵並不接茬,不動聲色道:“我大伯要是幹不好,還請陳先生多費心!”


    陳翻譯點頭稱是,大喇喇道:“胡先生隻是撐撐場麵,真正管事的也輪不到他,放心好了!對了,我叫人弄來好些你說的那種草藥煲水洗,身上舒服多了,真沒想到,你一個留過洋的醫生還精通中醫,佩服佩服!”


    “哪裏哪裏!”蘇鐵也顯得熱絡起來,笑吟吟道:“入鄉隨俗罷了!”隨著車進了城,蘇鐵一邊笑著一邊撇開臉,笑聲之中,眼裏的光芒更顯淩厲,有如剛出鞘的凜凜刀鋒。


    湘潭縣城早已成了地獄,日軍占了之後,瘋狂地燒殺搶掠了三天才暫時消停,把目標轉向周邊地區。而後,潭寶、潭衡公路和湘江邊所有碼頭都派了重兵把守,嚴加盤查,連殺帶擄,人人自危,枉死無數。


    早在戰爭開始前,湘潭縣城裏能跑的都跑得差不多了,店鋪一概大門緊閉,滿城蕭條。青年人不是當兵打仗就是去山裏“躲兵”,日軍抓不到民夫,連老人都抓來抵用,架橋修路,搬運糧食和其他物資,路邊倒斃的不計其數。


    人們都說,都說蝗蟲過境顆粒無收,鬼子兵過境那真比蝗蟲還可怕,所過之處,家裏搶得幹幹淨淨,強奸殺人,無惡不作,畜生都不如!(未完待續,如欲知後事如何,請登陸,章節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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