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家門口,湘湘的記憶還停留在滿山翠竹、河邊的吊腳樓、人頭攢動的渡口、銀光閃閃的苗族飾品,絲毫沒有過去那種急切,也沒有歸來的真實感,在護校一年多而已,仿佛就過了一輩子的時光,而她已經脫胎換骨,重新為人。


    和顧清明憋著一口氣進護校,到如今堵著滿胸口的鮮血出來投身這場戰爭,從開始怕苦怕累的抵觸,到現在的奮不顧身,一往直前,其中的轉變隻有她自己能懂,不止是因為接觸到前線官兵後的感動,還有刻骨的恨和流不出來的淚水。


    有些事情,確實要經過了才知道,聽到湘水死訊的那刻,她足足有三天沒有說過一句話,當她從混沌中清醒,她突然理解了金鳳,理解了薛君山,也理解了軍中無數前仆後繼的熱血青年,其中就包括她喜歡的那個。


    他們罵得對,這個時候還沉浸在自怨自艾的小情緒裏,還惦記著逃跑,確實該千刀萬剮!


    她雙手都提著東西,沒辦法撐傘,而且心中似有一股熊熊烈火,竟根本不知道冷,隻是嘴巴凍得太狠,哆嗦了許久都找不到自己的聲音。


    她長長籲了一口氣,將皮箱放下,搓了搓僵硬的手,並不急於進門,昂首看天。


    冬天黑得早,加上天氣不好,這會已經暗沉沉一片。從早上開始,一直陰霾的天空終於淅淅瀝瀝下起雨,氣溫驟降,冷得連骨頭都在疼。她最討厭長沙的冬天,天總有種粘滯感,下雨也下不清爽,下雪也不清爽,溫度不會像北方那麽低,冷起來卻要人老命。


    大門緊閉,她敲了幾下沒人應,沒來由地有些泄氣,潛意識裏還有一點害怕,怕他們又責怪自己,特別是那個凶神惡煞,沒踩他的尾巴每次都能被他罵得狗血淋頭,這次她連累了湘水,犯了那麽大的事情,肯定更加饒不了她。


    罵就罵吧,大不了賠一條命給湘水,薛君山不想活,湘君也不想活,大家都不活了好了,反正活著也是受罪,拚了算了!她自暴自棄地想著,用力抹了抹臉,跟隨大部隊長途跋涉幾天,到了家門口才知道累,一屁股坐在箱子上,渾身直發軟,似乎再也起不來了。


    雨將她的短發全部沾濕,一縷縷貼在臉頰,難受得緊,突然,遠處的街口傳來一陣熟悉笑聲,湘湘一顆心怦怦直跳,不知哪裏來的力氣,歇斯底裏地大叫:“小滿,好冷啊!”


    喊到第二聲,不知是雨水還是淚水,她又是滿麵水痕,視線一片模糊,而遠方那個黑點也丟下什麽東西,箭一般衝過來。


    話音未落,門吱呀一聲開了,胡十娭毑張開雙臂將她囫圇抱住,嗚咽著給她擦臉,娭毑的手上硬繭遍布,溝壑縱橫,她被硌得隱隱作痛,心底卻無比滿足溫暖。


    到家了!終於又和家人在一起,還有什麽好怕的!


    一眨眼工夫,小滿已經跑到麵前,仍然是那副天塌下來高個子頂的無所謂笑臉,見麵就要跟她炫耀自己的“豐功偉績”。


    “這些天我挖了好多戰壕,爸爸組織學生也去了,大姐和秀秀也去了,不過就數我挖的多,你看我的手,全是血泡……”


    胡十娭毑打開伸到眼皮底下的手,惡聲惡氣道:“你幾歲了,做點事情就胡吹海吹,那麽多人做事,就你喊得最大聲,秀秀一刻沒停做了這麽多年,怎麽沒聽她叫苦叫累。還不快把箱子提進去,沒看她淋成這樣嗎,堵在這裏討打吧!”


    “我也淋雨了,娭毑都不管我!”小滿嘿嘿直笑,將汙跡斑斑的臉往胡十娭毑肩膀上擦,想當然的,他可沒有湘湘那麽好的待遇,被胡十娭毑揪著耳朵拽進家門。


    出乎意料,後麵的全是女將,胡劉氏帶著湘君和秀秀也加入了施工的行列,秀秀還提去了一大壺薑茶,由薛家老父倒薑茶給士兵們喝並且回來添水送去。雖然非常疲累,看到湘湘,大家都笑逐顏開,小滿搬了燒得旺旺的火盆出來,女將們衣服都沒來及換就湊在一起嘰嘰喳喳,連胡劉氏也童心萌發,滿臉得色地向湘湘講述這些天長沙的情況。


    其實湘湘早就從報紙上得知,自從上次大敗之後,整個長沙彌漫著一種哀慟氛圍,這次戰前根本不用動員,長沙人幾乎人人上陣,有力氣的築地堡、修掩體、挖戰壕,老人孩子端茶送水,以前戰前是避之不及,這一次大家都發了狠,竟是趕都趕不走了。


    逃,往哪裏逃,天上飛機追著炸,駐紮這麽多軍隊的長沙陷落,其他無兵無卒的地方也好不到哪裏去,還不如拚一場,死而無悔。


    家中有幾個從軍的,自然對軍中的事情關心得多,胡劉氏滿臉感慨地說起那些軍人,這次駐守長沙的是第10軍,也就是上次打得七零八落那王牌軍,還是由撤職的李玉堂軍長指揮,上次到過胡家的方先覺也在原職負責指揮。


    方先覺這個名字湘湘並不陌生,顧清明在信中多次提到過他,他是顧父在廣東時結交的朋友,也是黃埔出身,年輕有為,打過多場大戰,顧父一直要顧清明向他學習,方先覺一到長沙就讓顧清明去打通關係,有備無患。


    湘君接口道:“你姐夫說,吃過敗仗,第10軍官兵這次真是豁出去了,軍長師長每天都在陣地,戰前動員時,上上下下的口號是‘死守長沙’,準備拚死一搏。”她頓了頓,強笑道:“你姐夫這次請命進了那個方先覺的預10師,長沙他比較熟,鬼子來了也不怕。”


    “哀兵必勝!”聽到這裏,湘湘不禁脫口而出,胡劉氏微微一怔,接過小滿遞過來的毛巾為她擦頭發,滿麵悲淒。


    氣氛突然沉寂,小滿慢慢蹲在她身邊,輕笑道:“可不就是,哀兵必勝!”


    這時,秀秀接過毛巾,為他擦濕淋淋的頭發,小滿又開始油腔滑調:“還是我堂客最好!”


    秀秀手一頓,扭頭就走,湘湘氣急敗壞,就勢把他按住,用力敲那木腦殼,這是女將的天下,自然沒人救他,湘君和胡劉氏笑得前仰後合,小滿嗷嗷怪叫,又不敢反抗,抱著腦袋委委屈屈假嚎。


    真正遇到事情的時候,大腳的好處才體現出來,胡十娭毑這些天一門心思恨自己的小腳,將煲好的薑茶提出來,見她們玩得熱鬧,氣哼哼道:“你們是碰到好時候,要是孫先生早點放腳,我比你們還要會挖,想當年,我在茶園巷喊作‘王十蠻子’,哪個敢惹!”


    不怕死的小滿當然不會放過糗娭毑的機會,把個“王十蠻子”叫得抑揚頓挫,餘韻悠長,又被胡十娭毑追著打。(未完待續,如欲知後事如何,請登陸,章節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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