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大爹身體不著痕跡地晃了晃,粗聲粗氣道:“別感謝我,我沒讓他們去當兵,胡家兒孫都不當兵,要打你們去打,我沒辦法向祖宗交代!”


    說完,他半點客氣也不講,掉頭就走,胡長寧悲痛難抑,顫聲叫道:“伯父,這是給湘水的,他回來的時候遇到鬼子打株洲,把十幾個鬼子帶進了地雷區,跟他們同歸於盡!”


    胡大爹腳一軟,撲通跪了下來,雙手無意識地死死揪住路邊的白色野菊花,手指深陷入土裏,滿腹的話全堵在胸口,渾身不住顫抖,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一滴淚也流不出來。


    嫡嫡親親的三個孫子,全沒了,連最膽小最不可能死的一個也沒保住。然而,他不得不承認,這一次,他再沒辦法怪責誰,還得大聲說一句,死得好!死得值!


    軍隊裝備差,都是十個拚一個,無數的好伢子前仆後繼拿命堵鬼子南下的道路,也包括那個天生反骨的湘泉孫子,而他小孫子一個拚了十幾個,怎麽不值!


    長庚和小滿遠遠聽到,同時拔腿飛奔,小滿想要去扶,被胡大爹一巴掌甩開,小滿一屁股坐在地上,根本不知疼痛,目光定定落在匾上,滿臉茫然,怎麽也不敢相信湘水會做出這種事情,他明明那麽膽小,老是被自己欺負,什麽話都不敢說,而且他還那麽不要臉,明知道湘湘是他姐姐,還傻不楞登地要喜歡她,湘湘那麽傲氣,哪裏會睬這個笨蛋……


    長庚也要去扶胡大爹,生生挨了一記,並沒有收手,硬邦邦道:“爺老子,你不能垮!”


    胡大爹仍然打開他,咬著牙自己起來,對趙子立高高抱拳,忍著針紮的痛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為國捐軀,死得其所!”


    似乎為了說服自己,他猛地轉身,瞬間挺直了脊梁,對著青山綠水低低嘶吼:“為國捐軀,死得其所!”


    遠處,胡小秋和平秋帶著孩子們衝下山,在剛收割的田裏站定,再也邁不開步子,遠遠近近的水稻茬仍帶著青色,猶如田裏長出了新的希望。胡小秋一巴掌下去,身邊的孩子跪了下來,接二連三地,其他的孩子都跪了下來,滿麵悲愴。


    雖然神情青澀,卻有掩不住的豪情,從刻骨的仇恨中引發,洶湧澎湃,不可遏止。


    胡小秋霍然轉身,深深看了暈厥過去的胡大娭毑一眼,把所有鞭炮都搬出來,齊齊堆在門口的洗衣石上,眯縫著眼睛一掛掛點燃,將一口惡氣用力憋了回去,在心中默默道:“兄弟們,歡迎回家!”


    鞭炮聲轟然響起,在山村裏久久回響,仿佛驚天的巨雷潛行而來。刹那間,霞光衝破重重阻礙,灑滿整個山村,群山無語,用溫柔的笑容迎接歸來的孩子。


    趙子立深深鞠躬,隨後,顧清明也彎下腰,薛君山丟開拐杖,任憑鬥大的汗珠一顆顆往外冒,身體一陣搖晃,單膝拜下,雙手用力抓在地麵,在心中咬牙切齒道:


    “就衝著這片美麗的土地和淳樸的鄉親,豁出這條賤命,值得!”


    小滿突然爬起來,在隊伍前方瘋狂奔跑,一直衝到祠堂,將祠堂虛掩的門一腳踹開,將衣服脫下來擦案頭不存在的灰塵。胡大娭毑親手織的最結實的布,沒幾下就擦出了破洞,他把衣服一丟,又轉頭衝出來,將門敞開固定,一腳跨出高高的門檻,正碰上人們迎麵而來,再也支撐不住了,在柱子邊撲通跪下,淚珠大顆大顆落下來。


    人們魚貫而入,將匾高高放在案頭,鞭炮已經放完了,整個山村突然死一般的靜寂,而後,堂客們的嗚咽聲似被壓抑多年,轟然而起,由遠及近而來,在天空織成帶著刀鋒光箭的網,無人能逃脫。


    薛君山拄著拐杖跨出來,正對上一雙淚光閃閃的眼睛,不覺呼吸一窒,朝她遙遙伸出雙臂,湘君不進反退,對他慢慢搖頭,滿臉痛楚,薛君山隻覺心中有什麽沉沉墜落,用哄孩子般的溫柔語氣道:“湘君,是我啊,我回來了!”


    “我的乖孫啊……”胡大娭毑在兩人扶持下跌跌撞撞而來,嚎啕不已,湘君定定看向祠堂內,神情有一絲恍惚,而後似乎做出什麽重大決定,茫茫然地笑,撲入薛君山的懷中。


    薛君山一口甜腥吞入腹,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什麽也說不出來,死死地將她箍在懷中,一步一停將她拉到一旁的台階上坐下,見小滿木然看著這邊,向他遞個凶狠的眼色過去,小滿看得目瞪口呆,心頭疼痛難抑,哭都哭不出來,一下下用腦袋撞柱子。


    有胡大爹出麵指揮,靈堂很快建起來,長庚立刻挑揀出湘水三兄弟的唯一一張合影放在案上,一會,湘平怯生生地抱著父輩三人的合影出現,胡大爹淚如雨下,將鏡框接過來,擦了又擦,和湘水兄弟的照片放在一起。


    湘平和長庚麵麵相覷,悄然鬆了口氣,胡大爹一直反對兒孫參軍搞政治,這幾個根本不準進祠堂,無論誰來說都不管用,沒想到事到如今,會有這麽慘烈的轉機。


    有胡小秋主持大局,胡大爹算放了半個心,把事情交代下去,接過胡小秋遞上來的煙袋鍋子,遊魂一般走到旁邊的小花園,腦子裏空空蕩蕩,怎麽也不敢承認這個事實,一直為他忽視的湘水,總是畏畏縮縮的膽小鬼,竟然也有這麽大膽的一次,讓他深深震撼,也為之膽顫。


    那麽多的伢子出去,沒有一個回來,這個亂糟糟的世道,到底有什麽辦法才能保住胡家剩下的血脈?鬼子已經逼到家門口,他的努力到底有什麽意義?


    顧清明和趙子立循著煙霧找來,胡大爹眼皮都沒抬,吧嗒吧嗒悶頭抽煙,顧清明正色道:“大爹爹,節哀順變!”


    他是用長沙話喚的名字,趙子立有些愕然,轉而想到他們的關係,在他肩膀拍了一記,對胡大爹抱拳道:“這次打得很慘,我們要回去開會檢討,就不多叨擾了,您節哀順變,多多保重!”


    胡大爹在地上用力敲敲煙袋,冷冷道:“長沙株洲都被占了,你們打的什麽糊塗仗,確實應該檢討!”


    趙子立滿臉尷尬,轉頭就走,顧清明輕聲道:“大爹爹,把匾掛起來吧,湘水真是好樣的,這是薛總司令聽說後親筆所題,他的英雄事跡以後會載入史冊!”


    “掛他做什麽,難道還嫌我胡家死的人不夠多,滿門,虧你們想得出來!”胡大爹頭也沒抬,悶悶道:“你不用送匾來我們也會打鬼子,別忘了,這是曾剃頭的家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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