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剛剛艱難地穿透長沙城的漫天塵灰,胡十娭毑就顛顛地從街上衝了回來,把手裏的菜刀撂在門後,張了張嘴,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抿嘴一笑,將散落的發捋在耳後,慢慢悠悠去庫房檢視家中的存糧。


    庫房裏堆得滿滿的,壇壇罐罐滿地都是,米缸裏的米還有大半,吃兩三個月不成問題,臘肉臘魚這些也不缺,胡十娭毑一個個壇子罐子揭開來看,臉上的皺紋成了一朵花,有吃的,心裏到底不慌,而且有胡家做後盾,這段日子一定可以挺過去。


    她長長籲了口氣,出來順著圍牆走了一圈,雖然很想把牆上和牆邊枝葉上的黑灰擦一擦,又心疼水,從小雜屋裏拖出大竹掃帚,哼著年輕時跟胡十爹學的湘潭俚俗小調出門了。


    胡十娭毑經過湘湘的廂房時,聽到歌聲,湘湘一躍而起,鞋都沒穿,一溜煙衝到窗邊,呆呆目送娭毑遠走,用力揪了揪自己的臉頰,感覺到疼痛,猛地背靠在牆上,捂著臉悄然微笑,淚水從指縫中汩汩而出。


    很快,旁邊的屋子有了動靜,小滿探頭探腦出來,對著外邊直撓頭,閃進湘湘的房間時,眼睛一亮,猛一抬頭,和她相視而笑,過來在她臉上抹了一把,與她輕輕撞腦門。


    沉默中,他轉身離去,湘湘換了衣服出來,見他氣勢十足地掃院子,嗬嗬直笑,袖子一挽,.熱情高漲地加入,一會秀秀和明翰也起床了,看到兩個懶人這個陣勢,頗有幾分驚詫,秀秀倒不敢說什麽,下來靠著柱子不明不白傻笑了一會,自顧自去燒水做飯,明翰有意無意地朝湘君的房間瞥了幾眼,坐在她房間前的梧桐樹下輕笑:“今天難道有喜事?”


    湘湘和小滿心有靈犀,同時朝他做鬼臉,又一如既往地看對方的鬼臉不順眼,一人掄個掃帚戰作一團,一時間天地變色,日月無光,所有的人都被吵醒了,也不阻止,樂嗬嗬地站在外頭看熱鬧。


    最後,湘君抱著小平安揉著眼睛出來,明翰一直懸著的心終於落到實處,遙遙伸手,兩步就邁過去,將小平安抱過來,兩人不可避免會有碰觸,麵色都有些尷尬,小平安憋屈了多日,好不容易看到熱鬧,迷蒙的睡眼立刻閃閃發亮,掙紮著下來在打架的兩人周圍蹦蹦跳跳起哄。


    明翰的眼眸深邃,似有千言萬語,湘君哪裏敢麵對,一直逃避與他正麵接觸,誰知他搬到家裏,抬頭不見低頭見,這兩日心頭暗潮洶湧,加上薛君山生死未卜,如同在熱鍋在煎熬,何嚐睡過一日好覺,整個人精神有些恍惚,而當他熟悉的氣息撲鼻而來,竟有些站立不穩,明翰趕緊扶住她,又如被燙到一般縮回來,他激烈的動作驚嚇到了湘君,她茫茫然抬頭,目光直直看進他的眼底,驟然發現一片壓抑不住的驚濤駭浪,心髒一陣收緊,整個人恍如被吸了進去,再也無力思考。


    明翰強自鎮定心神,分別多年後第一次看清楚她的模樣,被她的滿臉憔悴引出心底最深處的熱流,令人疼痛難抑,卻在痛過之後有隱隱的歡喜。


    樓上,胡劉氏和胡長寧眼睜睜看著兩人目光交纏,胡劉氏想叫一聲,被胡長寧捂住嘴製止,兩人不忍再看,滿臉黯然回到房間,把門一關,胡劉氏的淚水頓時奪眶而出,咬著牙哽咽道:“那兩個孩子……從小到大……多少年的感情……”


    胡長寧把她拉著坐下,再也沒有放開她的手,兩人偎依著靜靜坐在窗邊,從陰沉的清晨等到天色大亮。


    剛掃過不到一天,路上又落了厚厚一層塵灰,到底年齡不饒人,胡十娭毑從家門口一點點向兩側推進,才掃了不到十米就累得手都抬不起來,她拄著大掃帚站了一會,在靜寂中辨出雙胞胎熟悉的打鬧聲,咧著嘴無聲地笑,無比用心地將發髻盤好簪穩。


    停停掃掃,不知道過了多久,胡十娭毑停下來坐在路邊歇息,一輛黑色小轎車遠遠停下,薛君山下了車,朝車裏的人深深作揖,揮手告別。


    胡十娭毑使勁揉了揉眼睛,嘴角幾乎咧到耳根,撐著掃帚扶著酸疼的腰站起來。


    看到她,小轎車裏的老者突然下車,朝她高高抱拳,胡十娭毑目瞪口呆,老者躊躇一會,朝她揮揮手鑽入車裏,絕塵而去。


    薛君山回過神來,緊走幾步扶住她,胡十娭毑騰出隻手來敲他的頭,薛君山比她可高出不止一個頭,連忙矮下身子受她幾下,笑嘻嘻道:“娭毑,做點什麽好吃的慰勞慰勞我?”


    胡十娭毑啐他一口:“死伢子,就知道吃,家裏新鮮菜沒了,隻有臘肉臘魚醃菜,不準挑!”


    “不挑不挑,有吃就好!”薛君山嘿嘿直笑,“大難不死,果然有後福,娭毑,我現在調到長株警備司令部了,前程遠大啊!”


    “狗屁前程!”胡十娭毑將掃帚一摔,氣哼哼道:“兵荒馬亂,做官有鬼用,以後老實一點,多陪陪湘君,她這些天哪裏睡過一個好覺!”


    薛君山無言以對,走到家門口,胡十娭毑把他的手一推,徑直往廚房走,臉上終於有了笑容。


    院子裏沒人,雙胞胎的笑聲和小平安的求救聲在廂房響起,薛君山深深吸了口氣,終於感覺出樹木花草的味道是如此清香好聞,急不可待地衝向自己房間。


    房間門虛掩著,湘君伏在一個男人的胸膛嚶嚶哭泣,男人輕言細語地安慰她,如同對待自己的戀人,聲音溫柔得似乎要滴出水來。


    那,是傻子都能看出的情意,要是以前,他一定會拔出槍來將那男人打死,然而,剛剛經過大劫,他如何忍心破壞這個家的圓滿。


    薛君山站在門口怔怔看著,兩人沉浸在自己的小小世界裏,良久才發現他的身影,受到驚嚇,猛地分開,湘君腦中尚一片空白,已經自動自覺地朝他飛奔而去,撲入他懷裏嚎啕痛哭。


    薛君山緊緊擁住她,冰冷的目光落在劉明翰臉上,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這是怎麽回事?”


    湘君渾身一震,驚恐地抬起頭來,急急道:“表哥隻是想安慰我,你別多心……”


    薛君山捂住她的嘴巴,抬手指在他的方向,冷冷道:“你來說!”


    “湘君跟我是青梅竹馬,是你卑鄙無恥搶走她!”劉明翰橫下心來,憤憤然道:“你不要找她麻煩,從今天起,我再不會踏入你家半步!”


    劉明翰奪門而出,湘君想追,卻被薛君山抱得更緊,她突然泄了氣,嗚咽道:“你為什麽都不送點消息出來,我們都快急瘋了!”


    懷中的溫暖是真的,淚也是真的,可到底哪一滴才是為自己而流,薛君山剛剛的興奮幸福煙消雲散,慢慢將她推開,轉身扶著門框站立,一字一頓道:“父親快七十大壽,你帶孩子回去給他看看,讓他高興一下,原諒我這個不孝的兒子。”


    湘君淚如雨下,“我好不容易等到你回來,你怎麽能這樣?”


    薛君山拳頭緊了緊,冷冷道:“我早就懷疑你們有鬼,沒想到是真的。你們從小一起長大,我跟你才兩三年,你要我怎麽相信你!”


    湘君也是烈性子,抹了抹臉,一言不發,掉頭就走,薛君山猛地握住她手腕,滿麵悲淒,湘君咬了咬下唇,柔聲道:“今天不說別的,你回來了,大家都高興,我收拾一下東西,明天再偷偷走,你先別告訴娭毑。”


    薛君山突然從後麵擁住她,因為太過壓抑什麽而渾身顫抖。


    湘君身體一僵,又慢慢放鬆下來,幾乎癱軟在他鐵一般的臂彎,低低嗚咽道:“你好好的,千萬別有事,我不知道該怎麽辦……”很快,她的呢喃消失在他越來越緊的懷抱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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