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當……”鍾聲猶如重錘,敲在心上疼痛難忍。湘君在藤椅上迷糊睡去,感覺到有人走近,一躍而起,倒是把拿著薄被的胡劉氏嚇得愣在當場。


    良久,兩人相視而笑,同時看向南方的天空,天心閣那方一片沉寂,不知從何處傳來沉重的腳步聲,讓人毛骨悚然。


    一會,湘湘和小滿一人端了一碗醪糟蛋上來,兩人也覺饑腸轆轆,接過來一口氣吃個底朝天,讚不絕口。


    湘湘再沒有以前的鋒芒畢露和可憐兮兮,笑得無比溫柔,仿佛一夜之間長大,小滿把空碗接過去下樓,讓三個女人說說悄悄話。然而,該說的都已經說清楚,離別在即,萬千語言也道不盡心中的不舍,唯有把親人的麵容刻在腦海之中,若是不能再會,也要在有生之年,仔細回味。


    “妹子,你在外麵……”胡劉氏終於忍不住,剛開了個頭就已泣不成聲。


    小滿又摸到樓上來,遠遠看到胡劉氏在哭泣,有心插科打諢,隻是心上喉頭堵得滿滿的,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感覺到一絲異常的光亮,他心頭咯噔一聲,脫口而出道:“起火了!”


    三人茫茫然看向天心閣方向,那方的天空果然一片通紅,湘君慘叫一聲,死死抓住湘湘的手腕,一聲聲問道:“你聽到警報沒有,聽到沒有,聽到沒有?”


    在湘湘和胡劉氏搖頭的當兒,小滿已經衝了下去,低吼一聲,抱住小平安就跑,胡十娭毑立刻顛顛地追了出來,胡長寧也聽到湘君的慘叫,不知哪裏來的力氣,一股腦抱起三個箱子衝出來,三個女人也跑下來,一家家敲門報信。


    這條街的人都是非同尋常之輩,自然有能力跑,整條街也隻剩下四五家而已,大家驚魂未定擠在街口,隻見四麵八方都是火光衝天,整個長沙如同白晝,即使想逃一時間也不知道能去哪裏。


    許多人祖祖輩輩生活在長沙,舍不得祖宗傳下的家業,城裏還有許多人沒走,人們麵對大火束手無策,哭聲震天,罵聲不斷。


    逃難的人們紛紛往湘江邊跑,不時有人大聲嚷嚷:“快跑,鬼子打過來了,馬上打進城了!”


    一家人麵麵相覷,始終沒人挪動腳步,小平安驚醒了,嚇得哇哇大哭,小滿把他的頭包住,一邊輕柔地哄,向胡長寧投去焦急詢問的眼神。


    湘君仍然不敢相信,不住地喃喃自語:“他打電話來說有警報的,說是明天早晨才燒,怎麽可能呢,怎麽可能呢……”


    湘君回過神來,把牙一咬,衝進房間撥電話,電話沒有任何聲音,電燈也熄了,黑漆漆的公館猶如一個巨大的棺木,湘君克製著由心頭發出的顫抖,衝出來大叫:“爸爸,我們走吧!”


    無人應答,胡十娭毑一步又一步,慢慢退回自己家門口。


    湘湘不知哪裏來的力氣,在街頭東奔西跑,仿佛要尋找什麽答案,那瘦小的身體被人流衝得踉踉蹌蹌。小滿一轉眼不見了人,急得跳腳,連忙把小平安塞到旁邊的胡劉氏懷中,衝過去找她,果真發現她跌坐在街邊一個小水坑裏,神情近乎癡傻,趕緊將人攙回來,聽到她仍在自言自語,“警報為什麽沒響?”


    小滿怒火中燒,用力敲在她頭頂,湘湘回複了清明,靠在他並不強壯的肩膀,咬著唇無聲地哭。


    這時,三三兩兩一隊的士兵從南門跑來,一路敲打民房大門,有的潑汽油有的點火,脾氣不好的直接趕人,脾氣好的還在跟居民苦口婆心宣揚“焦土抗戰”。自己的家被燒,人們哪裏肯答應,許多人跟士兵扭打成一團,然而,迅猛的火勢麵前,這種舉動隻是螳臂擋車而已。


    長沙是千年古城,許多街道房屋曆史悠久,燒起來自然快,隻在街頭放過火,火龍借助風頭,瞬間就能吞沒整條街。可憐許多人尚在夢中,燒到門口才知道,穿著單薄的衣裳衝出火海,哭叫連天。


    若是沒來得及跑的呢?湘湘和小滿腦海中閃過同樣的念頭,驚懼莫名,同時回頭看定胡長寧。胡長寧恍若未聞,直直看向紅通通的天空,眼珠子幾乎瞪掉下來,驚恐之後,更多的是絕望。


    千年締造,毀於一旦,他們如何下得了手!


    其他街坊觀望一陣,終於忍不住,扶老攜幼走避。孤身一人住在街角的一位七旬老人知道胡家底細,扶著拐杖顫巍巍挨到胡長寧身邊,肅容道:“胡先生,戰況到底如何?”


    胡長寧顫聲道:“不瞞您說,我傍晚得到的確切消息,鬼子在新牆河!”


    遠方傳來一陣雜亂無章的吼聲:“鬼子到新河了,快跑啊!”


    仿佛是證實那些人的話,槍彈的爆炸聲轟然而起,在各處此起彼伏,然而,爆炸聲後,各方很快歸於平靜,隻有人們的哀嚎怒罵,並不見密集的槍炮聲,胡長寧凝神聽了一氣,也聽出端倪,頓時滿臉慘白,身體搖搖欲墜。


    這哪裏是抵禦外敵,根本是自毀長城!老人突然老淚縱橫,歎了又歎,一路罵罵咧咧,掉頭走進家中,在眾人愕然的目光中緊緊關上大門。


    胡十娭毑終於反應過來,往地上一癱,拍著地麵哀哀哭喊:“這幫喪盡天良的王八羔子啊,不把老百姓當人啊,一聲不做就燒,你們生崽(兒子)沒屁眼啊,來世變豬變狗啊……”


    隻聽轟隆一聲巨響,老人的房子突然起火,眾人察覺不妥,在門外大聲呼喊,小滿和湘湘則用身體去撞門,然而,烈焰很快把幾人逼退,眾人避到一旁,大口喘息,隻能幹著急。


    胡十娭毑目瞪口呆,突然慢慢起身,竟然往家中走,大家還當她想有樣學樣,同時驚叫出聲,小滿動作最快,撲上來擋住她的去路,胡十娭毑把紛亂的發絲捋好,朝他淒然一笑,“莫怕,我不是要燒,我已經被日本鬼子炸了一棟房子,這個家就是死也要保住!”


    小滿默默退到一旁,隻見胡十娭毑進屋子拿了兩把菜刀出來,對眾人各色目光視而不見,往獅子上一靠,哎呀呀唱起花鼓戲,每個字都咬得很重,似乎要在看不到的仇人身上撕下一塊肉來。


    電話全部打不通,薛君山直罵娘,把電話一砸,剛把車開出保安處,卻很快陷入人群火海中,進退不得,他悻悻然下來,按住槍喊上一隊士兵衝出來,拎開正在放火的一個士兵,喝道:“誰要你們放火的,當上頭的命令是擺設麽!”


    一個下級軍官氣喘籲籲衝上來和他撕扯,叫道:“到處都在放火,不是司令部的命令誰敢!”


    當下已經不是計較這個的時候,薛君山叫士兵分開眾人,讓出車道,也不管會不會撞到人,一路按住喇叭狂飆,衝回家一看,果不其然,家裏所有人都在,胡十娭毑揮舞著菜刀在跟兩個士兵對峙,胡長寧在小滿和湘湘護衛下在和一人講道理,而湘君捂住小平安的眼睛縮在一旁,火光照亮了她的滿臉水光。


    薛君山一個急刹車衝下來,大步流星走到幾人麵前,抱拳道:“薛某人誓與長沙共存亡,諸位高抬貴手,給薛某留個安身之所吧!”


    有人認出他,和同伴交頭接耳一陣,嬉笑著離開了,薛君山也不多說,徑直過去抱了抱湘君母子,隻說了“保重”兩個字,又風馳電掣而去。


    左邊燒起來,右邊成了一片通紅,火海裏,胡家高牆中的平靜顯得如此不真實,胡十娭毑回頭看著自家大門,眼一閉,轟然倒地。


    把大門緊閉,家裏頓時亂成一團,胡劉氏掐人中沒效果,拿出麻油一通刮痧,終於把胡十娭毑救醒,小平安已經嚇傻了,想哭又被湘君訓斥不能大聲,隻敢抱著胡十娭毑的一雙小腳不撒手,嗚嗚低泣。


    胡十娭毑微微張開眼睛,在每個人臉上一一掃過,目光猶如瀕死之人,毫無神采。看到湘湘,她突然睜大眼睛,顫抖著伸手,湘湘立刻撲了上去,胡十娭毑緊緊拉住她的手,卻是衝小滿喝道:“快把細妹子(小女兒)和盛家伢子送走,晚了怕來不及了!”


    湘君已經反應過來,長沙城稀裏糊塗燒了,薛君山如何脫得了幹係,隻能保住一個算一個,她轉身就去開門,順手把一包銀元塞進湘湘懷裏。


    小滿半點不含糊,一手提箱子,一手拉住湘湘,拔腿就跑,湘湘被他拉得一連幾個趔趄,險象環生,到底配合多年,漸漸跟上他的腳步。


    大火把迎麵的風變得無比灼熱,兩人提著一口氣拚命奔跑,人群匆匆而過,除了悠哉遊哉放火的士兵,仿佛所有人都在逃命,所有人都在哭喊。恍惚中,湘湘已經不知道身在何方,是不是有人縱身投入火海,是不是有人渾身是火,在地上翻滾哀嚎,是不是有傷兵在大街上狂吼“救人啊”,又是不是有人拔出槍,在烈火中對準自己的眉心……


    不知道跑了多久,湘湘已經臉色憋得青紫,一口氣提不上來,隨著小滿的腳步一頭栽倒在地。小滿也是眼前發黑,一屁股坐到地上,順手狠狠給了自己兩巴掌,用力搖搖頭,挪到湘湘身邊把她扶起來,硬撐著口氣繼續走。


    “哥,我不行了!”湘湘腳一軟,又要往地上滑,小滿這時候還笑得出來,就勢往她麵前一蹲,一手提箱子一手把她扶到背上,逆著人流一步步往前挪。


    一個滿臉黑灰的士兵擋在他們麵前,啞著嗓子道:“小孩,走錯了,渡口在那邊!”


    “我們去八角亭,”湘湘用力抬起頭,急道:“請問那邊燒著了沒?”


    那人輕笑出聲,“這都什麽時候了,哪裏還有沒燒著的地方,警察局警備區都燒光光了!”他滿臉茫然,轉頭看向北方,哽咽道:“鬼子沒來,我們自己亂了套,這種仗怎麽打!”


    “燒光!燒光!一根草都不給鬼子留!”小滿還想打聽清楚,那人突然雙目赤紅,罵罵咧咧地疾步而去,搶過一個士兵手中的火把,把沒燒起來的屋子通通點燃,又踢翻一個汽油桶,對準它開了槍。


    “哥哥,我也不走了,我要跟你們一起!”湘湘掙紮著要下來,小滿怒喝一聲,製止她的動作,心頭一陣焦急,腳步愈加淩亂。


    一家子人慌不擇路一般直直衝過來,牽兩個孩子那婦人和小滿撞個滿懷,小滿支撐不住,又坐倒在地,那家的男人連忙把小滿扶起來,一手招呼其他人趕快跑,正色道:“伢子,別去了,那邊都燒光了,鬼子就要來了,逃命要緊!”


    小滿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把湘湘用力往上提了提,還想繼續走,察覺脖頸被有滾燙的液體沾濕,梗著脖子道:“你莫哭,今天不把你們送出去,我就沒臉回去見娭毑他們!”


    湘湘把淚在他衣領擦幹,掙紮著下來,和他互相攙扶著往前走。


    八角亭遙遙在望,隻是,那已是一片衝天的火海,近身不得,街上的人走得差不多了,隻有寥寥幾人在哭喊。小滿把湘湘推到火勢小的地方,剛跑了兩步,一輛車氣勢洶洶而來,正堵在他麵前。


    薛君山衣服帽子全烤焦了邊,滿臉黝黑,隻剩一雙赤紅的眼睛,噴火一般。即使他狀若鬼魅,兩人還是心頭一輕,仿佛流浪許久的孩子終於找到親人,齊齊撲到他張開的臂彎,靠在他寬厚的肩膀哀哀哭泣。


    薛君山也不多說,把兩人推進車裏,徑直開向渡口,小滿已經從他冷硬的臉色看出端倪,見湘湘一直回頭張望,悄悄伸手,以從未有過的力量將她的手攥在手心。


    疼痛提醒了湘湘,她下意識朝小滿身邊縮了縮,隻是話到嘴邊,無論如何也開不了口,悔恨像一條毒蛇啃噬著她的心。


    她如何會不悔!多年來,她從來沒有為這個家付出過什麽,一心想逃避現實,然而,危急關頭,所有人都為了自己打算,一直看她不順眼的娭毑和薛君山亦然。


    離渡口還有很遠,車已經被人群堵住,寸步難行,兩岸人山人海,哭聲震天。薛君山把帽子一甩,提著箱子就下來了,讓小滿和湘湘牽著手別走散,他在前麵開道。


    時值枯水季節,江麵並不寬,隻有幾十隻劃子在擺渡,薛君山火了,抓了個擺渡者逼問,才知道老板說怕劃子被軍隊搶去,湘江河裏幾百隻劃子都停在西岸的靳江河口,過河費要收三到五元。


    說來也算自己手下的過錯,撈這種國難財卻是萬萬沒有想到的事情。薛君山大罵不止,又害怕暴露身份秋後算賬時死得更快,買了兩張票把兩人送上劃子,收費的人也看出他的來頭不小,忙不過來時還叫了看場的人把兩人送上劃子。


    劃子上載的人數有限,剛剛滿員,兩個壯漢急著逃命,趁亂推開看場的人跳上劃子,緊接著更多的人想衝上來,光跳板上湧上來的就不下十個。薛君山暗咒連連,飛起一腳踢翻跳板,跳板上的人盡數落水,薛君山揪住看場的人,在他耳邊吼道:“一定要維持好秩序,不怕淹死幾個作亂的!”


    仿佛是為印證他所說,湘湘和小滿的劃子走沒多遠,後麵一個劃子上湧上的人太多,沒開就已經下沉,眾人紛紛落水,救命聲哭喊聲連天。


    薛君山冷眼掃去,掉頭就走,看場的人又要接到岸的劃子,分身乏術,救命聲很快消失,又很快有新的救命聲在人聲鼎沸的渡口響起。


    劃子走到一會,湘湘一眼掃過去,見水中浮浮沉沉漂著許多不明物體,還想看仔細,小滿突然蒙住她的眼睛,湘湘突然醒悟過來,冷得牙齒嘎吱直響,從頭到尾,死死抓著小滿的手,兩人都沒發覺手心早鮮血淋漓。


    上了岸,湘湘連連遭遇驚嚇,渾身虛軟,連走路的力氣也沒有,小滿也是一頭霧水,根本不知道該往哪裏走,河邊全是黑泥,兩人深一腳淺一腳,滿身滿臉都是黑點點,苦不堪言。


    薛君山一路臉色凝重,並沒有交代什麽,小滿猜想,薛君山早已打點一切,應是要自己把湘湘一直送到上海,然後由上海坐船出國,然而,他最遠也隻到過湘潭而已,哪裏有那個本事!


    隨著擁擠的人群走出泥地,兩人在堤壩上久久回望,隻見長沙上空一片通紅,即使遠在湘潭,兩人似乎仍能聞到空氣中的焦糊味道,小滿牙一咬,把湘湘拉著就走。


    此時此刻,什麽話都是多餘,湘湘跌跌撞撞跟住他的腳步,直到小滿攔住一個老人問路,湘湘才終於掙出一絲清明,抓住他的手緊了又緊,緊緊靠著他的肩膀,沒來由地覺得心安。


    老人也是從長沙逃出來,並不認識姓胡的人家。胡家住在湘潭縣城板塘鋪附近的鄉裏,兩人長到這麽大,還是祭祖的時候來過兩趟,都是車接車送,哪裏認識路,兩人好不容易走到板塘鋪前方,聽到人群中有人驚呼,“放火的來了,要燒湘潭啦!”


    真是禍不單行,看著四散逃奔的人們,兩人麵麵相覷,湘湘滿心絕望,突然很想就此死掉算數,腿一軟,往地上一坐,竟是一步也走不動了。


    小滿把她拖到一旁,還想最後一搏,又攔住一個老人想問路,老人驚魂未定,不知哪來那麽大的力氣,一巴掌把他打飛在地,奪命狂奔。


    湘湘爬過去把他拖到角落,兩人眼睜睜看著人們狀若癲狂尖叫奔跑,仿佛看到了長沙的慘劇重演,擁在一起瑟瑟發抖。


    整齊的腳步聲由遠及近而來,讓失控的人們腳步漸漸慢下,接著,有人大聲叫道:“師長有令:誰敢鬥膽放火,即以機關槍掃射!”


    人們停下腳步,嗡嗡聲轟然而起,果然,士兵們散開,提著機關槍擋在板塘鋪街口,兩個放火的人還想理論,被人一頓狠揍,再無人敢吭聲。


    危機解除,湘湘和小滿同時長長籲了口氣,這才發現對方臉上的汙跡,一邊擦臉一邊吃吃地笑,笑得淚水紛飛。


    一雙皮靴篤篤而來,在兩人身邊停下,小滿霍然而起,擋在湘湘麵前,不顧那刺眼的光芒,對那人怒目而視。


    湘湘卻已看清楚那人的臉,驚喜交集,嗷嗚一聲撲上前去,卻怎麽也爬不起來,預估出現錯誤,隻堪堪抱到他的腳,明明有滿腹話語,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小滿心念一轉,來不及把丟臉的妹子扶起來,抓著他的手臂語無倫次道:“顧大哥,我姐夫明明說有警報和起火信號的,不知怎麽就亂套了,全城都燒起來,半夜就燒起來了,好大的火,好多人沒跑掉,船也不夠,好多人掉水裏,好多……”


    顧清明低垂著頭,不知在想些什麽,旁邊提著馬燈的衛兵滿臉怒容,甕聲甕氣道:“上頭那些混蛋都該死!統統該死!”


    這回連小滿也腿軟了,他慢慢鬆開顧清明,僵直身體把湘湘扶起來,看看那片紅通通的天空,到底不敢把求情的話說出口,再者,自己在他麵前隻是一個小孩,哪裏有說話的份。


    顧清明滿臉平靜,隻是從握得發顫的雙手,大家都看出他內心的激憤,不敢多言。良久,他抬起頭來,對衛兵低聲道:“把他們送到白塘村的胡家大屋,送到馬上回來!”


    衛兵連忙敬禮,提著箱子就走,小滿想把湘湘背起來,湘湘卻死活也不肯了,雖然有些踉踉蹌蹌,背影還能看出些堅決的意味,顧清明目送他們走入黑暗中,在心中冷笑一聲,扭頭就走,去前方探詢情況。


    白塘村是一個典型的南方丘陵之鄉,隻有一條小路通往外頭,一眼望去,群山連綿起伏,空氣裏滿是樹木清香,讓人不知不覺鬆懈下來。


    村口有個小坪,坪裏有棵幾百年的大榕樹,榕樹下此時聚集了許多人,以老人和婦人居多,大家交頭接耳,滿麵焦急。


    兩個孩子爬到樹上打探消息,看到遠方的燈光,打了聲口哨,有幾個青年扛著鋤頭抄起斧頭鐮刀衝出來,小滿聽到口哨聲,用手做成喇叭對著這方大叫:“大爹(dia)爹,大娭毑,湘水……”


    他的聲音在山穀裏久久回響,有個耳尖的孩子分辨出來,蹦跳起來,大聲嚷嚷道:“是小滿哥哥,快去叫胡大爹!”


    “小滿哥哥!小滿哥哥回來了!快去叫人!”聲音很快傳遍了整個白塘村,湘水從池塘邊的草叢裏鑽出來,抱著自己的身體正發抖,又聽到一聲“小滿哥哥”,滿臉驚喜,突然拔足狂奔。


    聽到村裏沸騰的聲音,衛兵微微一怔,掉頭就走,小滿連忙謝過,衛兵腳步一頓,悶悶道:“有什麽事別煩我們參謀長,他隻是個空架子,說的話沒用!”


    不等他們應聲,他邁開大步而去,仿佛後麵有鬼在追。


    薛君山送走兩人,又在外繞了一圈,眼見天已大亮,愈發心驚肉跳,慢騰騰回家了。胡十娭毑小睡一下,此刻竟把磨刀石搬出來,坐在台階上磨刀,神情無比認真。薛君山連招呼的力氣都沒有,一步步走到她麵前,胡十娭毑停下來,慢慢抬起頭,即使已到清晨,陽光仍然沒辦法透過灰蒙蒙的天空,她還是在遠處的火光中辨出他的臉,一聲不吭地把路讓出來。


    薛君山懶得去問,進門一看,家裏和外麵簡直是天壤之別,院子裏掃得幹幹淨淨,窗戶也是剛剛擦過,反射著灼人的光芒,薛君山眼窩一熱,一邊解下槍一邊朝房間走,看到湘君閃身而出,身上赫然是初見時那件漂亮的碎花棉袍,三步並作兩步走到她麵前,用力將她揉進懷中。


    湘君笑得無比溫柔,把他拉進房間,把燒好的洗澡水提進來,轉身要走,薛君山突然拉住她的手腕,湘君回頭笑道:“送走了就好,我去做點東西給你吃,吃完睡一下,爸爸和姆媽都出去找人了,你放心,大不了不做這個官,你一定不會有事的!”


    薛君山還沒反應過來,湘君已經走了,薛君山用手舀起一捧水,終於落下淚來。


    胡十娭毑把刀磨好,見街頭走來一個穿著長衫馬褂的男子,滿街煙火嫋嫋,一片狼藉,男子走走停停,肩膀愈來愈垮。胡十娭毑下意識攥緊菜刀,看到那人灰敗的麵色,她大吃一驚,大馬金刀擋在門口,擺出幹架的陣勢,冷冷道:“你來做什麽?”


    來者竟是薛君山的頂頭上司徐權,不用說也知道,出了這種事情,長沙大小官員一個也跑不掉,他滿腔抱負,還想在同鄉兼同學張治中的手下大幹一場,沒想到在長沙待了才一年左右就出了這種事情,前途毀了,項上人頭能不能保住還是問題。


    看到長沙城的慘狀,他再不敢存任何僥幸心理,三十六計,唯有走為上。


    見薛君山家人仍然沒走,徐權心裏莫名有幾分感慨,對此人多了分佩服。也怪不得他有成見,薛君山黑手之名早已上下皆知,這種人他雖然看不上,在這混亂的局勢下卻不得不重用,長沙各級官員派係複雜,內鬥激烈,唯有薛君山有辦法左右逢源,用非常手段辦好事情。


    事已至此,說什麽也沒用了,徐權歎了又歎,強笑道:“娭毑,您孫女婿在不在?”


    聽到聲音,薛君山擦著頭發上的水走出來,見胡十娭毑正和徐權對峙,又好氣又好笑,還沒來由生出幾分心酸,沉聲道:“徐處長,現在怎麽辦?”


    徐權滿臉黯然,擺擺手道:“不要再叫我徐處長,我是來辭行的,多謝你們一家的招待,多謝娭毑的肉丸子,這輩子隻怕吃不上了!”


    胡十娭毑知道他沒有惡意,終於把刀放下,還是不肯讓他進門,冷冷道:“你們自己作孽,活該!人命關天的事情,你們想怎樣就怎樣,老百姓的命就不值錢,你們的命就金貴,你有本事不要跑,看看那叫蔣麽子(蔣某人)的家夥有沒有辦法收拾你們!”


    兩人都被說得抬不起頭,徐權輕咳一聲,正色道:“薛副處長,我來就是想問清楚到底怎麽回事,起火前我出去躲了一下,沒想到情況這麽嚴重。”


    薛君山驟然失色,冷笑道:“焚城計劃都是你們製定的,車輛是你們扣的,電話是你們拆的,交通是你們控製的,你現在竟然來問我?”


    那一刻,一縷陽光突破濃煙密布的天空,投射到三人的眸中,轉瞬即逝。火光中,濃煙滾滾,直衝九霄,嗆人的風送來人們的哭聲和咒罵,徐權突然失去了探究的勇氣,默默轉身離開。


    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濃煙滾滾中,薛君山苦笑道:“娭毑,閻王要人三更死,不會留我到五更,你暫且放寬心,我還有一家人要養,沒這麽容易倒。徐權走了也好,正好讓我大展拳腳!”


    湘君捧著一大碗飯過來,薛君山三兩口扒拉完,換了套暫新的軍裝,正要出門,聽胡十娭毑一聲大叫,出來一看,隻見胡劉氏推著一輛獨輪車,車上放著一床黑糊糊的鋪蓋,昏迷不醒的劉明翰正靠在上頭,而頭發焦黃,滿身黑灰的劉秀秀在一旁扶著他,一聲聲叫著哥哥,泣不成聲。


    薛君山暗道不妙,連忙把劉明翰背到小滿的房間,胡劉氏精疲力竭,當即癱倒在地,哀哀哭泣:“到底做的什麽孽啊,崽(兒子)啊,姆媽對不起你……”


    不等眾人詢問,秀秀用顫抖的聲音說明了情況,原來,他們正在睡覺,街道兩頭突然起火,把人堵在裏頭燒,整條街燒得精光,劉明翰為了救她嗆著了,一跑出火場就昏了過去。


    胡十娭毑端來水,撩起袖子準備救人,一邊把薛君山直往外推,正色道:“你快去做事,將功折罪!”


    薛君山默默走出來,摸了摸沾滿黑灰的獅子,突然有四顧茫然之感,一屁股坐在台階上,身後,有人輕柔地將他扶起來,一字一頓道:“能救一個算一個,快去吧!”


    薛君山輕歎一聲,頭也不回地走了,一走就是三天三夜。


    白塘村以最大的白塘為名,四麵環山,土地就在一個個山穀間,近半數屬於胡家所


    有,胡家祖屋靠山麵水而建,祠堂正對白塘,兩側分布著高矮樣式都差不多的房屋,祠堂旁邊那棟就是胡大爹一家人所居住。


    胡大爹那代兄弟四人,胡十爹是最小的一個,老三和老四是雙胞胎兄弟,老四七歲夭折,老三一直在外從商,隨著局勢動蕩,逐步把生意移到長沙和湘潭,大多臨江建在碼頭旁邊,交通便利,生意十分紅火。


    盧溝橋事變那年,老三憂心過度而亡,生意交給胡家長字輩老大長泰打理。胡家雖然家大業大,人丁並不旺,長字輩隻得五人,禍事連年,剩下的隻有胡大爹的長泰和胡長寧兩人而已,老三兩個兒子一心致力革命,無意從商,都在馬日事變時丟了小命,這一脈隻剩下一個十七歲的湘平,目前和胡大爹二十剛出頭的小兒子長庚一起跟隨長泰學做生意,瘋了的胡三娭毑則由胡大娭毑等婦人照顧。


    胡大爹主事多年,屢屢白發人送黑發人,心灰意冷,對家中子子孫孫管得極其嚴格。不過,也由不得他不謹慎,胡三爹一脈的慘狀自不必說,胡長寧又不肯回來,胡大爹二兒子長安體弱多病,剛過世沒多久,留下不滿三歲的幼女,目前隨其母長住在外婆家,暗裏的原因卻是胡大爹重男輕女十分嚴重,除了雙胞胎中的湘湘,對家裏的女兒孫女向來沒什麽好臉色,規矩又嚴苛。大家也不討他嫌,一個個千方百計避得遠遠的,連他仍然在世的兩個妹妹說起他也是恨得牙根發癢,平素懶得來往。


    胡大爹的大孫子湘嶽早年讀書時參加革命,北伐時犧牲,二孫子湘泉偷偷摸摸跑去參軍,家裏老的老小的小,真是舉步維艱。


    再者,國民黨走了共產黨又來,共產黨走了國民黨又來了,來來去去都是一筆糊塗賬,胡家卻丟了三個青年的命,留下一個瘋了的三娭毑,留下老人和堂客們流不盡的淚水,胡大爹一怒之下,嚴令胡家青年不得參軍,不得加入任何黨派,違者在宗族裏除名,免得殃及整個胡家。


    胡大爹為胡長寧一家準備的房子就在自家旁邊,所有家具都是新打的,且是他親自選的料,誠意十足,隻是胡十娭毑太記仇,一點麵子也不給,聽到湘水的回話,胡大爹一氣之下差點把所有家具都砸了。


    當年聽說胡長寧生了雙胞胎,最高興的要數胡大爹,胡家幾乎每一代都有雙胞胎,不過這一代生在胡十娭毑家,實在不好辦。就為了雙胞胎,胡大爹舍了麵子,主動向胡十娭毑示好求和,硬脾氣的胡十娭毑一直不肯理會,直到胡大爹以祭祖為名派長泰來長沙接人,胡十娭毑才肯放行,可惜那時候雙胞胎已經七歲了,胡大爹錯過了兩人最好玩的時期,悔了多年。


    胡大爹和胡十娭毑一樣,十分喜歡這對漂亮的雙胞胎,經常四處吹噓,簡直有些引以為豪的意味,村裏的人自然也耳熟能詳,聽說那對雙胞胎回來,來探望打聽的絡繹不絕,湘水也是一夜沒睡,硬撐著一一擋駕,好不容易熬到中午,看到小叔長庚和湘平兩人匆匆從湘潭趕回來,交代一聲,輕手輕腳鑽進堂屋,隨便抓了件衣服蓋在胸口,朝旁邊的小床探頭看了一眼,脖子一縮,在小滿的床榻上倒頭便睡。


    眼睛剛剛合上,隻聽一聲尖利的叫喊“救命”,湘水腦子裏一個激靈,一躍而起,小滿比他還要快,徑直跳到湘湘那張小床,連被子一起把她裹起來,湘湘臉色蒼白,滿頭冷汗,迷迷糊糊看著他,聲音低微得好似自言自語:“哥哥,我要回家。”


    長庚和湘平也急急衝了進來,小滿衝兩人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臉,長庚年長幾歲,在鋪子裏已能獨擋一麵,到底做事老成些,從口袋裏摸出一瓶東西遞給小滿,壓低聲音道:“這是我從鋪子裏帶回來的安神定誌丸,我想你們肯定用得著。”


    小滿把藥塞進她嘴裏,她還在恍惚,張口就吞了,從被子裏伸出一隻手扣在小滿手腕,頭一歪又沉沉睡去。小滿把她的手掰開,引著三人來到堂屋,輕聲道:“堂哥,你有沒有聽到長沙的消息?”


    長庚和湘平交換一個眼色,苦笑道:“你就別操心了,安生在這裏住著,爹爹好不容易等到你們,多陪陪他吧。”


    反正也沒什麽好消息,小滿自己先泄了氣,目測覺得長庚和湘平都比自己高,有些不服氣,站在兩人中間挺起胸膛,左看看右看看,長庚長年在外奔波,身體自然壯實,外表斯斯文文的湘平其實也不是好惹的,胸膛一挺,從身高和氣勢上完全把他打壓下去。長庚放下心來,嘿嘿直笑,在小滿肩膀拍了拍,把他和湘水重又推進房間,攬著湘平出門了。


    小滿和兩人久別重逢,還想多說兩句,湘水連忙拉住他,苦著臉道:“趕快睡飽,待會有你受的!”


    小滿仿佛又看到胡大爹拿著根水煙袋帶兩人四處逛,見人就笑眯眯地介紹:“這是我家十爹的孫伢子,雙胞胎呐,長得像不?”嘴巴一癟,幹脆利索地跳上chuang,一腳橫在湘水身上,呼呼大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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