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將軍麵上的笑容閃了一下。就連陸文龍也愣了一下,忽然怒吼一聲:“媽媽,憑什麽讓小虎頭跟著他?不行……”


    小虎頭立即明白,這是讓自己一個人留下,而媽媽和哥哥,都要走了,他哇地一聲就大哭起來:“不,媽媽,我不,我不……我要跟著你,我要跟著阿爹……我要哥哥……我不要飛將軍……我不跟著飛將軍,他會揍我的……你們走了,他就會揍我……”


    屋子裏忽然安靜下來,隻能聽到幾個人的呼吸之聲,彼此壓抑的那種急促的呼吸聲。陸文龍的頭,低得更下去了。還是花溶開口,聲音幾乎有種殘酷的冷靜:“文龍,小虎頭,你們願不願意跟著飛將軍?”


    “不!”


    二人幾乎是異口同聲。飛將軍哈哈大笑起來:“秦夫人,你這是幹什麽?大王的兒子,自然該跟著大王!跟著我幹什麽?再說,我成親了,我自己也會有兒子……他們跟著我……的確不太方便……”


    花溶微微閉了閉眼睛,但覺一股血氣要衝到喉頭,卻生生咽了下去,睜開眼睛的時候,已經是滿麵笑容:“小虎頭,給飛將軍磕三個頭。”


    小虎頭乖乖地磕頭。飛將軍一把抱住他,狠狠地抱住。小虎頭本是要掙紮的,可是,那麽小的孩子,卻也感覺到了什麽,心裏忽然一陣悲傷,竟然一點也沒有掙紮,乖乖地,乖乖地被飛將軍牢牢抱住。


    還是花溶打破沉默,一個沉毅的男人,兩個孩子,主導的,唯有她。她的語氣裏還是充滿了笑意:“恭喜飛將軍,但願你們夫婦和諧,白頭到老,多子多福。文龍,小虎頭,我們該走了……”


    飛將軍怔怔地放下小虎頭,十分艱難地開口:“秦夫人不留下喝杯喜酒?”


    “不了。大王被熟人拉住拚酒,我怕他喝醉了……嗬嗬,等我拉了他,也許晚上還會再來叨擾一杯喜酒,他說了,要來祝賀你的……”


    飛將軍也笑起來:“好,那就多謝你們了。來人,送秦夫人。”


    花溶機械地跟著送行的侍從出去。到處都是人群,到處都是恭賀。她出門的時候,聽到外麵禮官的聲音:“花轎到了……”


    她停下來,看著吹吹打打的聲音裏,蒙著大紅蓋頭的新娘子被攙扶著下了喜轎。新娘子步履緩慢,一步一搖曳,那就是傳說中的臨安第一美女?


    她是誰呢?是什麽女子如此三生有幸呢?


    花溶盯著那一身大紅的喜服,是小虎頭的拉扯,不停地搖她的手:“媽媽……快走啊……走啊,我們去找阿爹……阿爹有沒有等我們啊……”


    阿爹有沒有等呢?


    他怎會等呢?該放手的時候,就要決然放手。男人,和女人的思維,其實是完全不同的。


    秦大王,他早就走遠了。


    已經傳來司儀的聲音:“吉時已到……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對拜……新人送入洞房……”


    到處都是花灑,到處都是禮炮,震耳欲聾。


    花溶拉了兩個孩子就走。這一次,連頭也沒有再回。


    沿途,都是熙熙攘攘的人群,恭賀的,祝福的,送禮的,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她想,這些都是飛將軍應得的。他受了那麽多苦,上天,也該補償他,讓他享有一切成功男人該擁有的一切了。


    她走得那麽輕快,那麽平靜,甚至不知道自己腦子裏到底在想些什麽。是劉武送他們母子出來的,還是其他人,她甚至都記不清楚了。一陣風來,那是初夏的風,南方的空氣帶著暖洋洋的舒適。


    她身子一歪,陸文龍立即扶住了她“媽媽,媽媽,你怎麽了?”她搖搖頭,定睛一看,這才發現自己母子三人,已經出了城門。此時,已經夕陽西下。又是一個燦爛的火燒雲的天氣。預示著,今後數日還是好天氣。這樣的天氣,真是適合上路的好天氣。


    此時,人煙已經稀少了,路人都在歸家了。唯有母子三人,一直茫無目的地沿著前麵走。小虎頭咬著手指,怯生生的看著天邊的晚霞:“媽媽,我們去哪裏啊?”


    去哪裏?花溶搖搖頭,自己怎麽知道呢?一個女人,帶著兩個孩子,誰知道該去哪裏呢?


    沿途,是成蔭的柳樹,那麽溫柔地遮蔽路人,也遮蔽天邊燦爛的晚霞。


    然後,一層輕紗籠罩下來。天黑了——天就要黑了。


    路上,幾乎已經沒有行人。


    花溶再也支撐不住,就著身邊的石板就坐下去。


    她的頭靠著一棵粗大的柳樹,側身對著兒子們。陸文龍急忙攙扶她:“媽媽,你怎麽了?”


    “我……我……我太累了……文龍,我太累了,我歇歇,歇歇就走……”


    小虎頭嚇得蹲在她的麵前,一個勁地弄她的頭發:“媽媽,你這是怎麽了?媽媽,你不舒服麽?媽媽,你要不要喝水?……媽媽,我有糖葫蘆,你餓了麽?要不要吃糖葫蘆?”他提著一大串的糖葫蘆,都是周五他們送他來的時候買的。他還拿著,還有陸文龍準備的水囊,都一起遞到了花溶的麵前。


    但是,此時花溶已經不想喝水,更不想吃糖葫蘆,隻是身子靠在大柳樹上,看著月色一點一點地升起來,而她渾身的力氣卻在一點一點地消失。


    她掙紮著,幾次要站起來,卻無論如何都站不起來。心裏是知道的,自己還有義務和責任——至少,應該給兒子們找到一個可以棲身的地方——就算是東林寺,也是好的。


    可是,她的雙腿已經完全不聽使喚了,隻能坐著——坐在冰冷的石板上,背靠著粗大的柳樹——依靠著這自然界賜予人類的最大的最古老的依靠。


    “媽媽……”陸文龍縱然武功高強,但畢竟是少年,但見黑夜來襲,母親艱難,兄弟幼小,竟然也要流下淚來,心急如焚:“媽媽,你是不是生病了?我馬上背你走……我們先去尋郎中……”


    她微弱地搖頭:“文龍……你聽我說……你們回去好不好?你……你帶小虎頭,以後,你們就跟著飛將軍……他一定會好好照顧你們的……”海上太遠了,叫兩個孩子千裏迢迢地隻身去海上,實在太不能讓人放心了,幸好,臨安城還不遠,隨時可以回去。


    陸文龍這時才真正地慌了:“媽媽……媽媽……你說什麽?”


    小虎頭大哭起來:“媽媽……媽媽,你快起來啊……阿爹,阿爹呢?我要阿爹……媽媽,阿爹為什麽不管我們了?阿爹……阿爹……你在哪裏?”


    她本是要起來的,可是,身子卻是和意識完全相反的,將她徹底地往另一個方向拉扯——她微微側身,摸著懷裏的那張紙。


    小虎頭還在哭喊:“阿爹……阿爹為什麽不管我們了?”


    她慘然地將手從懷裏拿出來——紙張掉在地上,陸文龍上前一看,借著月光,是那麽巨大的幾個字:


    我已休掉花溶,任其改嫁!今後生死,各不相幹!


    落款,赫然是“秦大王”三個大字。


    這沉重的一張紙,和那一聲“夫妻對拜”就如一座大山,徹底壓垮了她,再也沒有了支撐的倚靠。耳邊,是兩個孩子的哭喊,她卻抬頭看著天上的月亮。


    滿世界的清輝。


    她想起自己這一生,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呢?十六歲,還是十七歲?苟延殘喘到現在,終於,才該是麵對命運的時候了。


    兒子們的哭喊聲,已經非常模糊了,她喃喃地低語,為什麽奔波了一輩子,竟然最後連給兒子們找個落腳地都找不到了?


    ………………………………………………


    一輪清輝。人走,月亮才走。人停下來,月亮也就跟著停下來。


    就在頭頂,朦朧,婉約,一如這江南的風景。


    小虎頭已經嚇得不敢哭了,不停地翻地上的包袱找水囊,東西散開一地,發出明晃晃的澄光,那是金銀的光芒。是秦大王留下的豐厚的盤纏。裏麵還有幾十兩金子,是陸文龍多次軍功得到的賞賜。這些,本是他自己應該攜帶的,但是,他認為用不著了,就沒有帶走。


    終究是孩子,不知道躲避,任其這些東西敞開在地上。花溶心想,若是被路人看見了,豈不生了貪念?就更是害怕,孩子們,他們連防禦的能力都沒有,人生的經曆,履曆,生活的常識,更是沒有……


    花溶靠在樹上,此時意識卻出奇的清醒,甚至頭腦,都是那麽清醒。眼前忽然一片陰影,然後,她的目光移下去。


    “媽媽,這是什麽?”


    是陸文龍,他撿起了地上的那張紙,聲音顫抖,充滿了無限的驚恐:“媽媽,這是什麽?為什麽?”


    花溶但覺最後的一點力氣也失去了。人生,最大的悲哀,最大的難堪,還有什麽比得上——兒子質問你:為什麽你會被休掉?


    秦大王,他學了那麽久的字,練習,書寫,然後,最大的成就是用來寫了一封休書,寥寥幾字,跟他人一樣的粗狂,彪悍。


    花溶慘然閉上眼睛,竟然無法麵對兒子的質問。


    尤其是來自陸文龍的質問。一次,又一次的變成孤兒——一個完整的家,對他來說,其實是多麽重要!早知如此,甚至不如不讓他回來,甚至不如就讓他呆在四太子的府邸。


    小虎頭本來是摸著水囊了,此時聽得哥哥的聲音那麽大,哇地一聲又哭起來:“媽媽,我們為什麽不走?哥哥,阿爹呢?阿爹到底在哪裏?”


    陸文龍狠狠盯著那張紙,想起秦大王的辱罵,那一聲“小雜種,你不是我兒子”,如今,方才完全明白過來是什麽意思。


    “哥哥,阿爹到底在哪裏?嗚嗚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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