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幾乎經受不住這樣的煎熬,要掉下馬背。某一刻——至少,某些時候,她是喜歡過自己的。曾經那麽深刻,那麽濃烈的相依為命,生死不離,就如她今日之於飛將軍。


    秦大王拉著馬韁的手,終於緩緩地放下來,竟然沒有勇氣衝走。一刀斬殺劉玄的威猛,忽然消失。他就如一個被抽走了魂魄的人,心力交瘁,坐在馬上,身子搖搖欲墜,連斷然一走的力氣也沒有了。


    陸文龍鬆一口氣,花溶卻笑起來,走近他,那麽柔聲地:“秦尚城,下來吧。”


    她伸出手,拉住他的手。他竟然要借了這樣的力氣,才能下馬。雙手緊緊握住的那一刻,就連花溶,也心裏一顫。那是一種習慣啊!多年相依為命的習慣。盡管,另外的一個人——那已經是千山暮雪,再也沒有回頭的餘地了。他成功了,一個男人該有的天下,以後,他一樣也不會缺少。


    她的心裏忽然變得十分坦然,就像經曆了一次無與倫比的抉擇,終於真正地上路了。她一直緊緊拉住秦大王的手,力氣那麽大,甚至再也沒有看一眼飛將軍的方向——因為,她聽到許多人在喊他,在恭敬地行禮——飛將軍!飛將軍才是這個城市的主宰。


    人群,將士,投誠的官員們,山呼萬歲地湧上去,徹底包圍了他。他大聲地下令,大聲地吩咐,要求短時間內,務必讓這座小鎮的秩序得到維護。


    花溶和秦大王,在這樣的聲音裏離去。


    傍晚。經過了連日廝殺的天空絲毫也沒有受到影響。春日遲遲,風吹來青草的味道,綠油油的樹葉的味道,甚至南方的天空下,各種野花野草,漫山遍野金黃的油菜花的甜蜜而芬芳的味道……這一切,完全地蓋過了空氣裏的血腥味。一輪下弦月升起,天空的雲彩,慢慢地滑過,如淡墨輕和的一幅黑白的畫卷,自由的,奔放的,溫柔的流動……這些雲彩不停地變化,聚沙成塔,天河滾湧……花溶看得久了,眼睛微微發澀。但是,渾身卻是無比輕鬆的。


    這一刻,她就躺在距離泗交鎮外麵十裏之遙的舊軍營外麵的草地上。身邊生著一堆大火,陸文龍,魯提轄,以及秦大王帶來的幾名下屬。這些人都是真正的閑散之人——一切的善後工作,都是飛將軍,馬蘇,劉武等等真正的將領在處理。


    花溶的旁邊,是秦大王。


    心裏從未有過的輕鬆,她身下胡亂墊著一塊粗大的舊袍子,不知是哪裏尋來的,以手為枕,交叉地放著,看天上那幾顆稀稀疏疏的星星。


    那是一種真正的寧靜和放鬆,是一生之中,從未經曆過的。從十六歲開始逃亡,十七歲遇到秦大王,然後,是靖康恥,整個國家的淪陷,無休止的戰爭,再到鵬舉的慘死,金國宋國的顛沛流離……林林總總,自己的一生,歸納起來,隻有兩個字:逃亡!!!無止盡的逃亡!!!


    唯有此刻,才真正的安全了。沒有戰爭的顧慮,沒有生離死別的顧慮,不再背負著承重的負擔——不再需要自己千裏迢迢地去艱難的複仇——不,這些都不需要了。是他,是飛將軍,把這一切,都從自己的心靈上搬開了——他把鎮壓自己的巨大的重石搬開了。


    她躺下去,幾乎很快便熟睡了。連饑餓,連疲倦,連血腥,甚至連故人的談笑都遺忘了。隻想睡覺,好好地睡覺。甚至飛將軍尚未回來也沒關係——他在處理泗交鎮的事情,他是統帥,現在,還不該是他休息的時候。


    而自己,已經需要休息了,一切,就讓男人自己去忙碌好了。


    她就躺在秦大王的身邊,身子微微卷曲,頭還微微斜靠著他的背,如靠著一座大山,感覺到他這些年相伴的溫暖和力量。習慣——相依為命的力量,那是多麽強大啊!那是人類的情感裏,最最牢固,最最穩妥的一種。如果人與人之間,連相依為命的情感都淡薄了,那才是最最可怕的事情。


    火堆上架設著一個巨大的架子,上麵放著一隻大肥羊,已經冒出滋滋的油水的味道,濃烈的香味。陸文龍不停地在上麵刷上孜然,鹽巴等等。當秦大王切下第一塊羊肉,喊一聲“丫頭,吃烤羊肉……”時,才聽到她呼呼的熟睡了——甚至有輕微的鼾聲。他一怔,以前,還從未聽到過她睡覺了,也會有鼾聲呢!但卻是輕微的,如一頭睡得很沉的微小的豬。


    心裏一絲暖意,便解下身上的外衣,輕輕蓋在她的身上。


    一壇一壇的酒就扔在腳下,無論是魯提轄還是秦大王,都放開了喝。甚至陸文龍,也沒人管他了,他第一次試著縱情狂飲的滋味,很快醉得東倒西歪,就在母親的不遠處,倒下去就著火堆睡著了。


    隻剩下秦大王和魯提轄,兩個人都提著酒壇子,醉眼朦朧地相對,生平第一次有點知己的感覺。但是,這一夜,秦大王卻甚少說話,隻是一大碗一大碗地喝,到後來,就是一壇一壇地猛灌一氣。魯提轄也不是一個多話之人,也隻是就著肥美的羊肉,一大碗一大碗地喝。


    也不知多久,眾人都不曾如此暢快地痛飲了。


    下弦月,越來越黯淡,逐漸地,周圍青草地裏的蟲子的呢喃都聽不見了。甚至魯提轄都已經東倒西歪,靠著旁邊的一棵大樹呼呼地睡著了。他睡著的時候,很有特色,震天價的鼾聲,仿佛打雷一般,很遠都能聽到。


    但是,花溶母子依舊睡得沉沉的,沒有一個人被他驚醒。


    秦大王卻還是清醒的。他雙眼血紅,醉眼朦朧,可是,心裏卻是無比清醒的。他想站起來,身子都是踉踉蹌蹌的,幹脆又坐下去。他也靠著一棵大樹。從這裏看去,尚且能看到泗交鎮方向的天空,一片火紅。那是打掃戰場的士兵點燃的巨大的牛燭,幾乎讓整個夜空都被照亮了。快到夏天了,天氣熱了,這麽多的死屍,如果不及時挖深坑掩埋,隻怕大太陽一出來,很快就會腐化,就會爆發大規模的瘟疫。飛將軍不是金軍,也不是殺人越貨的造反暴徒,他每到一地,都盡量將戰爭的損害減少到最小的程度。所以,這一夜,都在連夜地安排部署。


    秦大王繼續看著那天空的火光,又眨眨眼看身邊的人,陸文龍,他實在是太醉了;而花溶,她實在是太累了,這一輩子,她幾乎從來沒有任何一天是心安理得,毫無憂慮地睡去的。別說魯提轄的可怕的鼾聲,就算這時真的打起雷,他們母子都不會醒來。


    四周那麽空曠,前麵,巡邏的士兵走來走去。並不因為一場決定性勝利,就掉以輕心。隻要飛將軍一日沒有下令慶功縱飲,他們就一日不敢鬆懈。這是飛將軍的作風,所以,才會具有如此強大的戰鬥力。


    秦大王回望這一段距離,但覺天空那麽遼遠,一切都很模糊。眼前一花,一個人大步流星地走來。他還是一身戎裝,尚未來得及脫下,滿頭都是大汗。當他走近的時候,才發現這些故人,都已經睡著了——隻有秦大王那雙血紅的醉眼朦朧的眼睛。


    他坐下,長槍方才放在旁邊,哈哈大笑:“秦大王,今日太忙了,來不及招呼你們!謝謝你……秦大王,你的豪勇不減當年啊……哈哈哈,你斬殺劉玄,立了大功啊……我應該感謝你的,來來來,我們喝一壇……”他說的是一壇,而不是一碗。因為心情實在太過興奮,他也不等秦大王回答,便一骨碌地喝下去大半壇。


    秦大王恨恨地盯著他,聲音也是含糊不清的:“小兔崽子……有你的……哈哈哈,真有你的……老子猜,趙德基肯定今晚就提著褲子逃跑了……哈哈哈,你說,他是上山還是下海?”


    飛將軍完全沒有被這樣的猜想所打擊,依舊是興奮的,“他要逃跑,隻有一條路線,那就是苗劉兵變時的逃竄路線……南下,沿著福建……他隻有入海,他別無其他途徑了……哈哈哈哈……”


    兩個人都哈哈大笑,繼續喝酒:“沒想到……真沒想到會有這麽一天……我們會打得趙德基如此狼狽……”


    秦大王忽然跳起來,一把就揪住他的衣領。飛將軍穿的是那種緊身的戎裝,外麵的鎧甲除下,裏麵被秦大王如此一拉,他幾乎透不過氣來,卻毫不防備,好不動怒,身子隨意地靠著魯提轄旁邊的那棵大樹,仿佛秦大王隻是在跟他開一個玩笑。


    “小兔崽子……我曾經說過,總有一天要宰了你……我早就該宰了你……宰了你……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就是嶽鵬舉……你就是嶽鵬舉……哈哈哈……”他的身子東倒西歪的。


    飛將軍也笑嘻嘻的,隻是仰頭看著自己頭頂的天空,眼神,掃過秦大王的對麵,從他高大的身子裏探照出去——那是花溶,是陸文龍……隻是,還差一個人,還差小虎頭。此時,忽然那麽想念小虎頭,但覺小虎頭在,一切就完美了。


    秦大王越是拚命地搖晃他,他就越是笑得朦朧——一轉眼之間,一壇酒已經給他喝得幹幹淨淨。他也實在太需要放鬆了,太需要了,甚至比花溶,比秦大王,還需要。是啊,這一生,自己又何曾真正輕鬆過一天?從未!從未!那些痛苦,那些逃亡,那些絕望!那些不堪回首的經曆……每一樣,每一次的回想,都帶著鮮血淋漓的悲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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