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花溶忽然坐起來。那種熏熏然的感覺已經徹底不見了。她仔細地側耳傾聽,秦大王正在酣然熟睡,鼻息那麽沉,一時三刻是完全不會醒來的。他的手還是習慣性地放在她的身上,灼熱地覆蓋著。她悄悄地掀開他的手,他的手再一搭,微微翻了個身子,並未醒來。她鬆一口氣,悄悄地起床,躡手躡腳地走到門口。


    手拉著門閂的一刹那,又回頭看看黑暗裏床上的男人,竟然覺得無比的羞愧,仿佛在偷情一般。心跳得怦怦的,卻還是毅然地拉著門閂就衝了出去。


    四周那麽安靜,走在連天的雨幕裏,沒有一絲一毫的聲音。她如一個幽靈一般,慢慢地靠近——那是非常熟悉的地方,已經來過幾次了。


    裏麵,飛將軍就在裏麵。


    此時,他的屋子裏還亮著燈,經常是這樣,通宵達旦地分析軍情。這一夜,顯然也還不曾入睡。門口值守的侍衛走開,她在陰影裏,悄然地靠近。也不知哪些侍衛是真的沒有看到,還是故意裝作沒看到。她無聲無息地,已經站在了門邊。


    門並沒關死,飛將軍總是這樣,也不知是藝高人膽大,還是他的習慣。


    她一伸手就推開了門。如一個幽靈一般,腳步慢慢地往前挪移。一步一步,竟然沒有發出一點聲音。然後,她背靠著門,背著手,如一個戰戰兢兢的小孩子,偷偷地闖進一個陌生的地方,想偷一塊糖。


    飛將軍從一堆厚厚的軍情案牘裏抬起頭來,目光中閃過一絲詫異,驚訝地看著這個忽然出現的女人——她站在燭光裏,頭發已經被秋雨淋濕,貼在額頭上,那麽狼狽。可是,這絲毫也不影響她的熱切——她的目光幾乎要噴出火來,牢牢地盯著他,一瞬不瞬。


    她的目光也是很奇怪的,看不出來是要哭還是要笑。整個人,難以言說的悲喜交集。他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從頭到腳,又從腳到頭。可是,他還沒開口,她已經衝過來。就如一頭發瘋的犀牛。他下意識地後退一步。


    她也停下,仰起臉看他,焦灼而熱烈:“我隻問你一句話,鵬舉,你究竟是不是鵬舉?”


    沒有人回答她。


    這時間恐是過得太久了,她更是焦躁:“求你了,求你告訴我,你是不是鵬舉……我就問這一句,就這一句就好……”


    他的目光更是高深莫測,好一會兒才清清嗓子:“秦夫人……”


    這一聲秦夫人,如當頭的一棒,可是,卻絲毫也淹沒不了她的熱情,她充耳不聞,忽然伸出手,狠狠地,狠狠地摟住了他的腰,淚如雨下:“鵬舉,求求你……我知道是你,我知道……就算你變了樣子,我也知道……你瞞得了別人,瞞不了我……我早就知道是你,當我在紅鴨港鎮見到魯大哥的背影時,就猜到你還活著。鵬舉,你一定還活著,鵬舉,求求你,我隻希望是你,隻要是你就好。我不會幹涉你納妾,也不會妨礙你的前途……我隻想知道,你就是你,隻想知道你還沒有死……隻要你活著……鵬舉,求求你,求你答應我好不好……”


    他的手揚起,仿佛是要撫摸她的被秋雨淋濕的頭發,可是,到了頭頂,卻又移開,聲音和外麵的寒雨一樣冰涼:“秦夫人,請自重!”


    然後,他的大手伸出,推開她。


    可是,一時並非那麽容易的。她的手抱得太緊,幾乎是狠狠地箍住,就如一條八爪章魚,死命地抓住了就不放:“鵬舉,求求你了……你為什麽會變成這樣,為什麽……你告訴我,求你告訴我……這些年你都在哪裏?是誰救了你?魯大哥麽?你受了多大的苦呀,連樣子都變了……”


    一股大力迫來。她無法抵擋。再撒賴的八爪章魚也敵不過孔武有力的男子這麽一推。她手裏一空,那個身子已經快速退開,距離自己三步之遙。


    咫尺天涯。


    她伸出手,卻休想觸摸到分毫。隻怔怔地,如一個小孩子一般,可憐巴巴地抬起頭仰視著他,怯生生的:“鵬舉……是你麽?鵬舉……”


    “我是飛將軍,並非嶽鵬舉!秦夫人,請不要弄錯了。”他嘴角浮起一種很奇怪的笑意,仿佛充滿了一種淡淡的嘲諷,目光又落在她的腳上。


    她順著他的目光往下,才發現自己隻穿著襪子,連鞋子都沒穿。她心裏一震。


    “衩襪步香階,手提金縷鞋,秦夫人這是要幹什麽?”


    她惶然地後退一步,滿臉通紅。這是李煜的詞。


    花明月黯籠輕霧,今霄好向郎邊去!衩襪步香階,手提金縷鞋。畫堂南畔見,一向偎人顫。奴為出來難,教君恣意憐。


    李煜和大周後的妹妹小周後偷情。小周後去照顧生病的姐姐,可是,卻被風流多情的皇帝李煜所吸引,趁著姐姐生病期間,就和姐夫幽會。為了怕引人注目,常常半夜三更隻穿襪子跑出去——偷情。


    這是偷情。


    花溶心裏滾燙,羞愧難當,卻是模模糊糊的,不,自己不是來偷情的,自己隻是來問問,來確認一件事情——否則,一輩子都不會安心。隻想知道,他是不是那個人,是不是自己夢寐以求,心心念念的那個人而已。因為他死得那麽慘,因為昔日恩愛那麽濃,那是自己的丈夫——自己有權知道他是否還活在這個世界上。難道,這是很見不得人的事情麽?


    她竟然無視飛將軍眼裏的那抹嘲笑,又奔過去,可是,他的速度比她更快,在她的手接觸到他的身子之前,他已經閃開。但是,她已經不管不顧了,依舊沒頭沒腦地撲過去,狠狠地抱住他:“鵬舉,求你了,不要這樣……求你,告訴我好不好?這些年,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我一直不相信你死了,可是,我找不到魯大哥,直到現在,魯大哥都不曾露麵,他不肯見我……鵬舉,為什麽你也不肯告訴我真相?求你告訴我,求你看在小虎頭的份上……求你了,至少讓我知道你是平安的……鵬舉,求你給我一個希望吧,我這些日子,每天都被這個願望所折磨,你天天都在我麵前,可是,卻不能把你當成鵬舉……我不想這樣,求你了,鵬舉,我再也受不了了……隻要你告訴我真相,無論什麽我都能接受……就算你要納妾,要再娶,我都不敢反對……求你了……求求你告訴我吧……”


    四周,隻有她一個人的聲音,她一個人的哀求,一個人的哭泣。周圍那麽安靜,安靜得讓人感覺不到其他任何的東西。秋雨,寒夜,傾訴,她的身子那麽冰冷,就如她聽見的飛將軍的聲音。


    “秦夫人,你真是不可理喻!”


    完全是毫不留情地,一把將她推開。


    她幾乎收勢不住,差點跌倒在地。幸好後麵就是牆壁,要勉強靠著牆壁才不至於摔倒在地。


    “秦夫人,我敬你為一代巾幗英雄,所以對你很是敬重。可是,我真的不是你要找的什麽嶽鵬舉。恕我孤陋寡聞,我以前從沒聽過這個名字,更不會對他有任何的了解。你可以仔細地看我,難道我和嶽鵬舉長得很相似麽?”


    她呆呆地看著他,不,不像,他們一點也不像。沒有一丁點相似的地方。


    “秦夫人,恕我直言,嶽鵬舉之死,天下皆知。你根本不應該再起什麽妄念。我看秦大王待你很好。你該做的是老老實實跟他過日子,而不是這樣朝秦暮楚。你現在這樣子深更半夜地跑到一個男人的房間,若是被秦大王知道了,又該如何?這天下女人,真沒見過你這麽大膽的,丈夫就在身邊,也敢半夜三更溜出去找意中人。秦大王呢?你是怎麽隱瞞著他偷偷跑出來的?可憐秦大王一代梟雄,名滿江湖,竟然有這樣一個不守婦道的妻子。別說秦大王難受,就連我都替他害臊……秦夫人,你既然已經嫁人,就要安於室,而不是這樣東食西宿的,令人憎惡和輕視……”


    就如一場突如其來的冰雹,毫不留情地打在剛剛發芽的綠苗之上。


    “秦夫人,請你馬上回去。以後也收起這個荒唐的念頭,就當什麽都沒發生過。相信秦大王也不會說什麽。可是,你現在這個樣子,的確有違婦道,至少,你對不起秦大王對你的一番情意。你走吧。”


    花溶目瞪口呆,並不感到傷心,也不覺得羞愧,卻低低地嘶吼:“你憑什麽這麽多說?你知道我為了找你尋你,替你報仇,吃了多少苦頭?我沒有不守婦道,我隻是不願意明明就是那個人,卻裝不認識的樣子。我做不到!”


    “你找尋嶽鵬舉吃了多少苦頭,跟我沒有關係。我是飛將軍!我沒有義務替嶽鵬舉承擔對你的抱歉!”


    “不,你就是鵬舉。你不要騙我了……我不會連鵬舉都不認識了!就算天下人我都不認識了,我也會認識他。你,你,你,就是你!你若不是鵬舉,你為什麽要救小虎頭?你要不是鵬舉,你怎會知道我喜歡什麽,所以每次送來的東西都是我喜歡吃的?你若不是鵬舉,為什麽喝醉了的時候,那晚要那樣抱著我,在我麵前痛哭?你你你……你為什麽就不願意承認?”


    他的眉毛掀起來,那麽驚訝:“抱歉,原來我對秦夫人的尊敬,竟然變成了暗戀你的苗頭或者暗示?給你送的飯菜,都是崔三娘安排的,並非出於我之手。我公務繁忙,根本無暇顧及一個女人該吃什麽穿什麽。事實上,我連自己吃什麽穿什麽都不太在意,更何況別人。抱歉,如果給了你這樣的錯覺,我很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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