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大王已經走到床邊,見她熟睡著,就點一支蠟燭。明明滅滅的燭光,他看到被子下麵的臉,那麽蒼白。長長的睫毛也垂下去,遮住青色的眼瞼,仿佛一隻飛了太久的蟬。一隻蟬,在幼蟲的時候,必須呆在暗無天日的地下深層好幾年,終究有一天,慢慢地從土裏破殼出來,成蟲羽化,見到天日。可是,成長的時間這麽久,死亡卻來得很快,成蟬的生命是非常短暫的。歌唱了一個夏天,短短的一兩個月日子,便香消玉殞。


    他暗自長歎一聲:“丫頭,你想吃點什麽?”


    她還是閉著眼睛。


    秦大王心裏一疼,是隱隱明白過來的。自己見到飛將軍後,尚且有那般的猜想,何況是她。對於她來說,這麽多年,無論是當初暗殺趙德基未遂,還是萬裏迢迢拋棄兒子去金國,以及現在的尋找……每一天,每一年,她幾乎都是走在尋找嶽鵬舉的路上。


    替他複仇,替他完成使命。


    從來不曾有過片刻的消停。


    所以,見到了飛將軍,也難怪她有這樣的情緒。因為抱著太大的期望,所以,更是不能承受。


    他依舊溫聲地:“丫頭,你睡了太久,這樣下去,精神會更不好。起來走走吧。我陪你。”


    花溶再也無法裝睡,睜開了眼睛,聲音有些嘶啞:“秦尚城……”


    秦大王見她終於開口,微笑著,很是喜悅,坐在床頭,扶起了她:“丫頭,你先吃點東西,我再陪你出去走走,呼吸下外麵的空氣。”


    一碗米粥,精心地熬製。秦大王喂她喝了一碗。她的精神的確好了許多。這時,秦大王才抱著她披衣下床。


    已經是深秋了,她穿得很厚,臉色卻蒼白得出奇。好些衣服,都是這些日子在軍營裏,飛將軍叫人送來的,每一件,都是合乎她的身形。雖然算不得什麽華貴,但是,卻都是很舒適暖和的。


    她站起身,秦大王拉住她的手,二人就往外走。


    暮色裏,秋風裏,是出征的兵馬。


    二人隱隱聽著馬嘶的聲音,隻停留在這一顆千年古槐樹之下。此時,槐樹已經變得十分蒼黃,對麵則是一排銀杏樹,也變成了滿目的蒼黃。風一吹,葉子簌簌地往下掉,旋轉著,飄落在腳邊,踩上去,一地沙沙的聲音。


    二人第一次這樣漫步在鋪滿落葉的林間小道,並不是浪漫,而是一種無限的辛酸。


    花溶看著這迷離的夜色,仿佛周圍的人,這個世界,全是迷離的。隻隱約地記得,自己生病這兩天,飛將軍從未來看過自己。一次都沒有。


    她想,那不是鵬舉,絕對不是。


    若是鵬舉,絕不會這樣的。


    當初在鄂龍鎮,自己被秦大王打傷休養的一年,是他三百多個日夜無微不至的照顧,從不厭倦,從不埋怨,一切都是那麽心甘情願,體恤憐憫。


    若是鵬舉,怎會自己生病了也不來看一眼?


    絕對不是。


    她在寒風裏瑟縮一下,如一隻淒切的寒蟬。


    一隻大手伸過來,緊緊抓住了她的手。感覺到那掌心傳來的溫暖,她才低聲問:“秦尚城,他們下一步是要怎麽安排?”


    秦大王便將今天的軍事會議大體上給她說了一下,末了,歎道:“我真沒想到飛將軍竟然如此厲害,比我想象的厲害多了。當日,我隻預料到他會占領兩河,如此,便形成金軍,飛將軍,趙德基的三足鼎立,不料,他的部屬是要瞄準天下,統一南北。如果消滅了趙德基,先統一了南方,再反攻金軍,真正統一,並非是什麽難事。”


    花溶忽然道:“難道金兀術就不會背地裏使壞?”


    秦大王興致勃勃地:“四太子這廝,從來不肯吃半點虧的。就算做了階下囚,隻怕要他乖乖聽命,也不是易事。可是,丫頭,你猜,這一次,他為何肯乖乖聽話了?”


    “為什麽?”


    “因為一支蒙古大軍已經在進攻金國了。他們首當其衝,自顧不暇。”


    花溶一驚,立即反應過來,這個時候,豈不是攻打趙德基的真正的良機?亂世出英雄,隻要滅了趙德基,便是飛將軍的天下了。


    “丫頭,這一次,飛將軍的戰略部署裏,有我們的一項任務,便是沿海阻截趙德基的逃竄。為此,我早已布防,是馬蘇和周五周七兄弟,以及張十五,林四郎等沿途設防,就算不是銅牆鐵壁,也是固若金湯了……”


    花溶有幾分驚訝地看著他。秦大王安排好了這些布防,所以呢?


    “所以,我想留下看一看這場大戰!”


    這是百年難遇的機遇。但凡在戰場上廝殺過來的人,目睹這樣的盛況,都是不願意錯過的。


    就要發起總攻了,是飛將軍對趙德基的一次對決。


    從飛將軍的部署安排,以及雙方的軍力對比,戰爭供應,以及戰線的布局來看,都是飛將軍這一方占據了頗大的優勢。趙德基,已經被完全掌控在了江南的一隅。


    而且,飛將軍的麾下,大多數是熟悉江南地形,擅長江南戰役的中原豪傑。


    也許,決戰,就是在年底。


    拿下了趙德基,好過年了。


    花溶本是要催促他馬上上路的,此時,反而無法開口。秦大王,他竟然希望留下來觀戰,為什麽?


    就算她再有興趣,卻是根本不想留下來的——至少是不想留在飛將軍的軍營裏的。


    可是,就如一個走了很遠的路的,在沙漠裏橫行了許久的人的熱切——終於看到水了——前麵就是水草了,也許隻是海市蜃樓,也不得不熱切地追過去,追過去,別無選擇,無法後悔。


    她竟然也是希望留下來的。


    哪怕隻是留下來看看,趙德基如何死去。


    他——至於他——隻是看看,他如何得到江山而已。


    而不是這樣遙遙分開,杳無音訊。


    秦大王還是興致勃勃的:“對了,丫頭,飛將軍這人蠻有意思的。他在西域有妻子,還有兩個兒子。現在,他還有在南方再娶幾房妻子……”


    花溶心裏一震,但覺背心一寒,卻是淡淡的,漫不經意的:“哦?他要娶誰?”


    “你看到那個天天走來走去的崔三娘了麽?我想,她就是其中之一。再說,飛將軍要女人,什麽樣的女人會沒有呢?他說,現在很多地方官給他送來美女,都是些千金閨秀,他久在西域,現在充分領略了南朝的溫柔之後,哈哈,估計就抵擋不了這花花世界的誘惑,說攻下趙德基,就會成親……貌似聘禮都送出去了,還邀請我們,無論如何留下來喝一杯……”


    風一陣一陣地卷著銀杏樹的葉子,金黃的葉子,像一曲絢爛的宋詞,也或許是晚唐的詩歌,鋪滿了一地,也鋪滿了花溶的滿頭滿腦……她的發梢,衣裳,都是黃葉,整個人,就如一堆泛黃的葉子。


    這才明白,冬天真的馬上就要到了。


    這是一個充滿希望的冬天——有一個人,馬上就要打敗趙德基,馬上就要完成自己多少年無能為力的心願。


    女人在亂世,總是無能為力的——如今想來,自己那麽多的日子,所做的一切,仿佛都不過是一場笑話。


    一場鬧劇而已。


    就如追趕太陽的誇父——追了太陽幾輩子,終於渴死了,可太陽還是高高掛在天上。


    因為沒有力氣,也找不到正確的辦法。


    不像後羿——後羿用了自己的金箭,那麽瀟灑地,就將9個太陽射落下來,威懾天界。


    自己就是誇父。


    而飛將軍,他才是那個真正英雄了得的後羿。


    要射殺太陽,唯有靠他——唯有靠殺!


    而不是追。


    追,是永遠也追不住的。


    像飛將軍這樣天下無敵的英雄,的確,就如秦大王所言,要什麽美女會沒有?而像他這樣的人,如果慎重其事地告訴秦大王,要請喝喜酒了,那就是真的——


    他是真的要娶親了。


    其實,崔三娘也好,其他女子也罷。隻要他肯娶,自然有的是人選。


    秦大王還是興致勃勃的:“丫頭,我們倒要想想,到時準備一份什麽樣的禮物送給飛將軍?”


    她也笑容滿麵的:“是啊。得準備一份厚禮。他畢竟救過小虎頭的性命。救命之恩,要怎麽樣才能回報他呢?”


    也許,是秦大王麵上的笑容太久違了,她有些好奇:“秦尚城,你是不是很羨慕飛將軍?”


    “哈哈哈,羨慕,羨慕得要命……是男人,誰能不羨慕呢……”秦大王縱聲大笑,“可惜,我娶了個母老虎,就算是有賊心,也沒這個賊膽了……再說,我這麽一大把年紀了,還瞎折騰幹啥?我可沒有什麽崔三娘之類的美女仰慕我……唉,沒法……人比人,就是氣死人……”


    她也笑起來,笑聲輕輕的:“其實,秦尚城,隻要你肯娶,就算再過些年,也有大把十七八歲的小姑娘肯嫁給你的……至於我……唉……至於我……”


    至於自己,三十幾歲的女人了,就如雨打後的花,已經凋謝了一大半,隻剩下一把殘花敗柳。這便是女人的宿命,男人經曆了歲月,更有吸引力。女人經曆了歲月,便是人老色衰。


    這有什麽辦法呢。


    兩片銀杏葉子掉下來,正好粘在她的雙眼之上,誰都看不見她眼裏的神情。


    這時,她聽得軍號的聲音更加密集。


    那是一種特殊的犀牛角做的號子,在夜晚吹起來,比在邊塞聽過的胡笳,更加緊迫而淒切。


    是戰爭。


    是戰爭改變了這一切。


    她站在原地,微微側了身子。


    從這裏看去,秦大王就隻能看到她的側麵了,是一個背影——側翼的背影。她穿的衣服也是灰色的,沒有什麽花紋,也沒有什麽太豔麗的色彩,整個跟那棵大樹融合為一體……大樹也是灰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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