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忽然急切地,想離開這裏。腿是急匆匆的,要走的,腦子卻是糊塗的,仿佛整個人的身子和心靈,意識,是截然分開的,彼此不聽彼此的指揮,誰都不肯罷休。


    到天黑,忽然下起一場大雨,烏雲滾滾,濃墨重彩,來得快,去得也快。


    大雨之後的天空,一輪月亮早早地上去。這才明白,又是一個下弦月了。忽然焦躁起來,按照路程估算:秦大王早該到了!


    可是,他為什麽不到?


    難道是沒有出門麽?或者是回去後,發現自己突然走了,就生氣了?再也不會來了?


    天下,沒有那個男人會不生氣的。當年征戰大半年回到家,卻發現妻子走了——去找其他男人去了!天下,誰能受得了?


    秦大王也是人,一個男人!


    就算再是寬容,他豈能忍受?


    自己在某一刻,竟然忘記了,自己本來是秦大王的妻子!自己又幾曾盡過做妻子的責任和義務?


    總是要他幫忙,總是要他救命,然後,便是我行我素。


    她在屋子裏走來走去,忽然沉不住氣了。自己也不明白,這些日子以來,自己究竟是怎麽了,鬼迷心竅,一天到晚,都陷入那種不能自拔的迷幻裏,已經到了快要神誌不清的地步了。


    她著急起來,便開始收拾包袱。


    很簡單的幾件衣物,然後,看了自己的弓箭。等不下去了,這一次,無論如何都等不下去了,必須走了。


    而且,小虎頭還在家裏。


    門外傳來敲門聲,叮叮的。


    “請進。”


    門口,是一張十分平板的麵孔。


    她沒有想到的,不料他竟然又出現了。還以為i,自從那個夜晚之後,他是再也不會來這裏了。他是什麽人哪,是飛將軍!


    赫赫有名的飛將軍,那麽忙碌,豈有閑心,將那些等閑小事放在心上?


    飛將軍的目光落在她的包袱上,語氣還是淡淡的:“那晚,我喝醉了……對不起……”


    她無法回答,隻是一笑:“飛將軍,叨擾了這麽久,我真該走了。本想明早向你辭行的,也罷,今晚就提前打個招呼好了……”


    “你不等秦大王了?他也許馬上就要到了。”


    她搖搖頭:“也許,他不會來了。”


    他下意識地問:“為什麽?”


    “也許他生氣了。他這個人,脾氣忒大。回家後,發現我不在家,一定會生氣的。我不等他了,我還是自己回去好了,而且,我的兒子還在家等著我,我答應了他,一定要早點回去的……”


    他默然無語。


    她卻笑起來,十分鎮定:“飛將軍,你成家了麽?”


    他一時無法回答,不知道她為什麽會這麽問。好一會兒,才勉強道:“我南征北戰,無暇顧及家庭,也不想輕易連累了別人……”


    “可是,現在大局已經有了改變,你們已經有了很像樣的局麵了。飛將軍身邊,也需要一個人照顧了……”


    他並不接口。


    她隻好自顧自地說下去:“請恕我冒昧,我在軍營這些日子,看到崔小姐對飛將軍很不錯。她相貌美麗,又熱情大方,而且非常能幹,也能在事業上助你一臂之力……”


    “哈,秦夫人這是來替我做媒的?”


    她還是點頭:“崔小姐,她是個坦率的姑娘……”


    他的聲音淡淡的:“多謝秦夫人一番好意。但是,崔三娘是文龍一般的年紀,幾乎可以做我的女兒了!我向來把她當做自己的子侄一般。秦夫人是想多了……”


    “軍旅生涯,十分艱辛,你總得找個人照顧你。”


    “我有十幾名親兵,衣食住行,當然有人照顧。秦夫人不必多慮。”


    “但是,親兵和妻子也是不同的……”


    “哈哈哈……”他笑起來。


    花溶從未見他這樣笑過,一時倒愣住了。


    “抱歉,我還以為是秦夫人在勸我納妾……我在西域已經有了妻兒……”


    “啊?”


    “我早已成親,在西域有了妻子和兩個兒子。”他輕描淡寫的,“我們征戰在外,軍中很多將領也在南方成家,有了妻兒。可是,我現在還不想考慮這個問題,因為我的西域妻子,是在我最艱難的時候嫁給我的,我不想負了她。”


    花溶完全呆住了。


    這時,仿佛才看清楚對麵的男子——那張臉,就如一塊堅毅的化石。遍布了滄桑,單從麵容上,是看不出他的年齡的——四十歲?五十歲?


    這樣的男人,沒結婚才是奇怪的。


    昔日的人結婚很早,按照他的外形推算,難怪會說,崔小姐是自己兒女輩的人了!


    可是,他真的四五十歲了麽?


    她無法判斷。


    隻是,他的那種滄桑,是決計騙不了人的。不知道經曆多少的痛苦,才會這樣的滄桑。


    一瞬間,竟然覺得那是一張已經如秦大王一般滄桑的臉。


    真要是那個人,真要是當年的那個翩翩少年,堅毅男子,豈能是這樣呢?


    這才發現,他老了!


    真要是他,也老了!


    被這幾年的痛苦經曆,折磨得老了。


    不老的,難道隻有自己?


    旁邊的桌子上,還放著一麵簡單的菱花鏡。


    她瞥一眼,看到自己眼角的魚尾紋,那麽深,那麽明顯。


    悚然心驚,自己,也是和麵前的飛將軍一樣老了麽?


    誰能年輕呢!


    花溶一時語塞,再也說不下去了。


    他不言不語地從懷裏摸出一個小盒子,放在桌上,淡淡道:“這是當地的一些土方,是櫟陽鎮周圍的郎中提供的,也許,對於秦夫人的內傷有些好處……”


    她一怔,這才明白,這些日子,他一直都在忙於尋找這些東西。


    大戰的間隙,他竟然還顧著這麽多的東西。


    心裏一酸,心口卻翻湧著,什麽都說不出來。


    “現在,趙德基沿途都在調兵,一些土匪也趁機橫行,亂世紛紜,你一個人上路,實在很不安全。久聞秦大王夫妻,感情深厚,恩愛甚篤,他怎會不來接你?你放心,他肯定已經在路上,也許,就在櫟陽鎮周圍了……”


    “!!!!”


    飛將軍已經轉身出去。


    “謝謝你……”


    沒有人回答。飛將軍的影子已經走得無影無蹤了。


    花溶徒然地坐下,腦子裏亂得如一團麻一般。


    夜色,已經很深了。


    一陣腳步聲,到了門外幾十步遠,卻放輕了。幾乎是在慢慢地挪動,帶著一股強行壓抑的急切。


    送他的人到了這裏,轉身走了。


    這時,還可以看到四處影影綽綽的士兵,巡邏的陣容一點也沒有放鬆。


    他走到門口。


    透過黑色的窗欞,一個人,坐在灰白色的月影裏。她蹲在牆角,蜷縮成一團。待得眼睛適應黑暗了,才發現,她仿佛在微微地顫動。他屏息凝神。良久,才傳來一陣輕輕的歎息,輕得幾乎完全聽不到聲音。可是,這聲歎息,卻帶著無限的悲哀。


    ……………………………………………………


    他站在門外,忽然冷得毛骨悚然。


    可是,隻是一瞬間,又覺得熱血在渾身沸騰,流轉,那麽急迫。


    門是虛掩著的,他幾乎一下就推開了。


    她在黑夜裏抬起頭,無聲地看著進來的高大的人影。一時,竟然無聲。


    他也無聲。


    隻是急促地呼吸,幾次張開嘴巴,竟然因為激動而哽咽,叫不出口。


    “丫頭……”


    她渾身一震。要站起來,腿卻是軟的,根本無法挪動。


    他幾乎是衝過去的,一把抱起了她,聲音裏帶著興奮:“丫頭,丫頭……”


    她無聲地貼在他的懷裏,這一刻,忽然感到踏實。仿佛在風雨裏飄蕩了許久的人,終於靠岸了,腳踏實地,雨過天晴。人生,沒得選擇的時候,還能夠踏實。這已經是不幸之中的大幸了。


    他久久地擁抱著她,很久沒有鬆開手。


    甚至他灼熱的呼吸,吹在她的臉上,幾乎要將她整個人,迅速地融化過去。他等了太久,久得自己都快壓抑不住的焦灼,方才隔了千山萬水的走來。


    所幸,原來她還是在這裏——無論走了多遠,都在自己的視線範圍內。自己都可以找到她,抱住她。


    良久,他才燃起了火折子。


    蠟燭重新點燃,燈芯一剪,一屋子頓時亮起來。


    燈光下,這才看清楚,麵前的這個男人,他腰板雖然那麽挺直,一如既往的魁偉雄壯,可是,臉上的滄桑更加明顯了!尤其是皺紋,已經是深深的……深深的……在他的麵頰上,堆積成歲月的痕跡。


    他已經到知天命的年歲了。這一二十年,就這樣奔波在路上了。從自己的十七歲,找到三十幾歲。所有的青春年華,消耗殆盡。


    可是,自己還是在讓他尋找,不停地尋找,一刻也沒有消停過。


    她眼眶****:“秦尚城……對不起……”


    他灼灼地盯著她:“丫頭,你說什麽?”


    她囁嚅的,聲音那麽怯怯的:“我得知魯大哥的消息後,完全無法忍耐,總是想出來找找,看看他在哪裏,想知道飛將軍到底是什麽樣的人。於是,我就出來了……把小虎頭放在家裏,自己偷偷溜出來了。現在,已經找到了,也看到了……飛將軍,他就是飛將軍……”


    飛將軍,他就是飛將軍!


    他額上深深的皺紋忽然鬆弛了一下,豹子一般的環眼,也瞬間亮了一下。


    “我本是要自己回來的……可是這亂世……我害怕,一個人上路很害怕……”


    自從和秦大王重逢後,就再也不曾獨自上路。就算是這一次偷偷溜出來,憑借著一腔的熱血,一腔的幻想;可是,這幻想很快消滅了,熱血也冷去了。竟然變得那麽膽怯,仿佛整個人都被抽去了精髓,連身子都是軟綿綿的。


    他心裏一鬆,嗬嗬地笑起來,聲音十分柔和:“丫頭,是不是自從嫁給我後,就變得膽小了?”


    也許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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