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德基一想到大海就心有餘悸,當然不願意舉國之人力兵力去送死,就幹脆下令撤掉當地的防備,另外派人在兩河襄陽一帶密訪秦大王花溶的下落。


    在陸上,他就比較有信心了。心想,隻要秦大王敢出現,保準叫他有去無回,而且,也不怕找不到花溶了。


    就在宋國的水軍力量撤出那一片茫茫海岸的時候,一艘船,從側翼的山脈,順著水流,在夜色下駛來。


    那是一艘快速驅動的五牙戰艦,高高的風帆,上麵整齊劃一的水軍,弓箭手,大刀手,從上到下列陣,嚴陣以待。


    陸文龍第一次坐船,卻不感到眩暈。但是踏上第一步時,卻被這樣的陣勢差點震掉了。他驚奇地看著秦大王,驚奇地聽著那幫彪悍的海盜,整齊劃一地喊:


    大王歸來!


    大王歸來!


    大王歸來!


    連續三聲,震響海麵。


    隻見秦大王站在甲板上,盡管一隻腿還有點一瘸一拐的,但是,他站立的姿勢,那種傲岸的態度,豹子般的環形大眼,甚至他手裏的割鹿刀,使他整個人,看起來仿如一個真正的王者——他是這片海洋之王。


    五牙戰艦的頭目跑上來,行禮,然後一絲不苟地向他匯報這些日子的情況。這艘五牙戰艦,是隨時巡邏在海麵上的,對這一帶的情況了如指掌,包括趙德基派出的宋軍水師在這一帶的惡行惡跡。


    陸文龍幼時就知秦大王是海盜,以為他就是一個不入流的盜賊。如今目睹他的軍容,竟然絲毫也不遜色於正規軍。他是將軍之子,又自小跟著金兀術見多識廣,知道好壞。心裏第一次對“大壞蛋”有了一絲敬畏之心,也許是因為這樣的茫茫無際的海洋,也許是那種浩瀚無邊的大海——跟草原完全不一樣,是深不可測的,是另一個世界。因為未知,所以敬畏。


    秦大王伸出手,拉住兄弟二人,慎重其事:“這是我的兩個兒子,以後,文龍會協助我一些事情,大家要對他多加輔助。”


    “是,大王。”


    陸文龍隻覺得肩頭一沉,那是秦大王有力的大手按在他的肩上:“兒子,以後你將是我的左膀右臂。”


    他本能地回答:“是。”


    回頭,卻見媽媽站在一邊,滿麵的微笑。那些水軍,都看著她,帶著尊敬的眼神,一路上,叫的便是“夫人”。


    他第一次意識到,自己,也是這片茫茫海洋的主人之一了。


    明月當空,夜闌人靜。


    小虎頭卻如魚得水,在甲板上跳來跳去,不時拉著哥哥看夜色下的水麵,看那些偶爾飛過的鴟梟,聽著波浪輕輕的聲音,然後,是漫天的星鬥。


    此時已經是冬季了,要是在金國,早就開始下雪了,但是,這片海麵上,卻非常暖和,就算夜色裏,也看得出那種天高雲淡,淡墨輕和。就連雲彩,也是和草原上不一樣的。


    “哥哥,媽媽呢?”


    他扭頭看媽媽,卻見阿爹和媽媽坐在另一側,背對著兄弟二人。太多慘痛的經曆,少年早就知道,這樣的夜晚,這樣的時刻,應該是媽媽和大壞蛋相處。


    “媽媽……”


    他悄悄拉住小虎頭的手:“別打擾他們拉,我們先玩會。小虎頭,快教我認海龜,海龜在哪裏……”


    ……


    海風輕吹,兩岸群山在夜色下退去,一望無際處,是一片陰影。那就是長林島的位置了。


    秦大王攬住她的肩頭,呼吸著海邊鹹澀的空氣,但覺芬芳撲鼻,仿佛終於踏上了故土的遊子。經曆了無數的風風雨雨,把一顆心都差點顛碎了,甚至一隻腿也差點瘸了,才重新踏上這片土地——重新坐在這茫茫無際的水麵上。


    幸好,一切都得償所願。所幸,她就坐在自己身邊,也不枉了自己這麽多年的風雨路程。


    他更緊一點摟住她,牢牢地,幾乎要將她扣在自己的胸膛裏。


    “丫頭,按照行程,我們明早就會到長林島了。”


    花溶似笑非笑:“你怎麽向李汀蘭交代?”


    他一愣,隨即哈哈大笑:“老子幹嘛要向她交代?”


    花溶嗔他一眼,這人,也不怕將周五和李汀蘭的魂駭掉。


    …………………………………………


    “說正經的啦,你怎麽安頓李汀蘭母子?”


    “交給周五唄。他的妻兒老小,他不管,老子幫他管?”


    “楊三叔會不高興的吧?”


    秦大王滿不在乎:“這個老家夥,敢不高興,老子叫小虎頭和文龍兄弟給他點顏色看看。”


    花溶失笑,心裏也微微的緊張。如今再回長林島,麵對眾人,跟以前就完全不一樣了。上一次,還可以借著傷病,躲藏在落霞島,無人打攪;這一次,卻決不能如此,自己要麵對的,是秦大王整個的王國,是他那群島民,不能躲躲閃閃。還有兩個兒子,也要融入群體,好好的生活。楊三叔作為島上最老的長者,如果自己不能取得他的支持,至少也不願意跟他發生任何的衝突,畢竟,他的一切出發點,是為了秦大王好。


    秦大王卻顯然並不認為這是何等了不起的大事,興致勃勃地摟住她的脖子,低聲說:“丫頭,回去後,我就籌備婚事。”


    他現在隻關心此事,反正就是要洞房!洞房!洞房比天還大,其他的一切,統統都要讓路。


    “丫頭,我還藏著一套紅色的喜服,你穿著一定好看……”


    “丫頭,你說我穿什麽好看?”


    “丫頭……”


    ……在他喋喋不休的婚禮暢想裏,花溶卻扭頭看著兩個兒子。自己再婚,兒子們會怎麽想?尤其是小虎頭,他長大了,會怎麽想?


    正在這時,小虎頭終於忍不住了,躡手躡腳地走過來,見媽媽看著自己,阿爹則看著海麵,就向媽媽輕輕揮手,示意媽媽不要聲張,兩隻小手搭在秦大王的肩頭,猛地捂住他的眼睛,咯咯地笑:“阿爹,你猜我是誰?”


    “小貓?”


    “不是……”


    “小狗?”


    “再猜嘛。”


    “小豬?”


    “真是個笨蛋,阿爹大笨蛋。”


    秦大王一反手將他摟在懷裏,兩隻手一伸將他舉起,哈哈大笑:“臭小子,回家了,高不高興?”


    “高興。爺爺一定給我留了好吃的。我要跟哥哥一起吃。”


    “行,回去後,要是沒給我小虎頭藏著好吃的,就拔光老家夥的胡子……”


    小虎頭咯咯直笑:“好耶,不給吃的,就揪胡子。”


    花溶心下頓時釋然。兩個孩子,也早就將他視為阿爹了。她隻是微笑著將站在一邊的陸文龍拉到自己身邊坐下,才嗔秦大王:“有你這麽教孩子的麽?”


    秦大王隻是大笑:“哈哈哈,老子這不是高興嘛。”


    ……


    這一夜,一家四口都在同一間艙房裏歇息,孩子們興奮得睡不著,花溶也睡不著,折騰到半夜,眾人才迷迷糊糊睡去,但早上醒來,已經是紅日初升了。


    花溶第一個醒來,陸文龍驚醒,跟著媽媽站起來。花溶柔聲說:“兒子,還沒見過海上的朝陽吧?走,我陪你去看看。”


    陸文龍欣喜地跟著母親走出去,母子二人站在五牙戰船的頂端,看朝陽升起:那是特別不同的感覺,隻見一輪紅球,仿佛是從水裏升起,冉冉的,越升越高,然後,海水就變成了一片燦爛的紅,令人不可逼視。


    “媽媽,這海上的早晨真美。”


    “是啊。隻要沒有狂風暴雨,海洋的每一天都是美麗的。”


    “要是遇到狂風暴雨怎麽辦?”


    “整艘船都會被擊毀,然後,屍骨無存。所以海上的人們更關心天氣,對天氣把握的精準要求非常高。”


    “難怪,我就覺得阿爹像個晴雨表似的,他說出太陽就出太陽,他說要下雨就下雨。我還以為他是猜的呢。”


    花溶注意到他的這聲“阿爹”,這個孩子,每當背後時,就是這樣稱呼的。但當著秦大王時,也不知是不是還不好意思改口,照樣稱“秦大王”。


    孩子這麽大了,她覺得有溝通的必要了,就小心翼翼,很慎重其事地,如在跟大人說話:“文龍,媽媽有件事要問你的意見……”


    “什麽事情啊?”


    “回島上後,媽媽會和秦大王成親,結為夫婦。”


    他沉默著,這不是意料中的事情麽?而且,一路上,他都當了他們是夫妻。隻是,心裏依舊微微的酸楚,因為忽然想起了自己的阿爹——四太子。自己已經不會再叫他阿爹了,可是還是忍不住傷心。


    “兒子,你,不開心麽?”


    他抬起頭:“不,媽媽,我沒有不開心。我本就知道你會嫁給他。”


    花溶鬆了一口氣,誠摯道:“他會一輩子待你們兄弟二人好的。”


    “我知道!”他想起秦大王對著五牙戰船上的勇士們說的話:“這是我的兒子,今後就是我的左膀右臂!”


    早就知道的。


    “媽媽,你放心,我也會把他當做自己的阿爹。”


    花溶如釋重負。


    “哈哈,丫頭,文龍,你們起得這麽早?”一個洪亮的聲音響在身後,花溶回頭,秦大王脖子上掛著懶蛇一般的小虎頭,衝天辮也弄得亂七八糟的,還在揉著惺忪的睡眼,卻指著前麵驚喜地喊:“媽媽,我們到了耶……快看,哥哥快看,到了……”


    一片鬱鬱蔥蔥,高大的椰子樹像海岸線上的一道綠色屏風。島上,許多人影,在沙灘上玩耍的孩子,打漁曬網的人們……一看到這艘五牙戰船,島上的人們也歡呼起來,不停地揮著手:


    “大王……”


    “是大王回來了……”


    “大王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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