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爹……真好喝,這茶真好喝,隻是,你煎茶沒有花鳥蟲魚……沒有媽媽的那種花紋……”陸文龍喜悅的聲音。


    “是啊,這是一大遺憾,嗬嗬,就算是天才,也不能自動就懂得這些幻化的花鳥蟲魚,這一點,我不如你媽媽。”


    “可是,阿爹,你第一次做耶,已經很好了。”


    金兀術第一次接受兒子的讚揚,眉飛色舞,揮一揮手,又停下。


    陸文龍看他樂嗬嗬的,他一直在小心翼翼地觀察,總覺得父母之間暗潮洶湧——他稱呼為阿爹和媽媽的人,並不是一家人,多麽怪異的組合。父親甚至不可不去救助母親,為什麽母親歸來,還毫無怨尤?可是,這一次,事情好像並非如此,他們之間,客客氣氣,並未有任何的不悅,相反,還透露出一種模模糊糊的親昵——那是一種他無法言說的情誼,隻是覺得小小的溫暖,希望如此,一直如此,生活,就靜止在這裏。


    隻是,他不知道,生活如何才能靜止呢!


    就如時間,總是要慢慢地,慢慢地溜走的。


    金兀術的目光看過去,正迎著花溶的目光,她神情淡淡的,又帶了點微微的焦慮,再次提出那個問題:“海陵,會不會為難你?”


    “為難?!海陵黃口小兒,他還不配做本太子的對手!”


    這一瞬間,他眼裏閃過一絲陰陰的神情,又是那個真正的四太子了。花溶鬆一口氣,忽然覺得高興。這裏的土壤,真的不適合滋生正人君子,宋國也罷,金國也罷,皆是如此,受到儒家君臣之道影響的土壤,皆是如此。


    “不是吧,阿爹,海陵那天就想找我們的麻煩……”


    金兀術的目光阻止了兒子繼續說下去,花溶卻視而不見,隻看著陸文龍:“你也見過海陵?”


    “他對阿爹出言不遜,還被阿爹打了一頓。媽媽,這個人好可惡……”


    金兀術咳嗽一聲,陸文龍不得不住口,又猶豫著,還是鼓足勇氣:“阿爹,連媽媽也不能說麽?”


    金兀術一怔,轉眼,看到花溶眼裏那一絲焦慮。這絲焦慮,是因為自己?因為自己而來?她也替自己焦慮?


    他笑起來,端起後麵的第四五盞茶——煎茶的次品了,純粹是因為口渴才飲用,用了大碗,十分豪爽,一碗就喝幹了,就如平素和馬奶酒一般。


    這時才明白,自己和她之間隔著什麽——就是隔著真正這樣拋開心扉,和諧相處,毫無芥蒂的時刻。往昔種種,都在算計之中,就算是柔情蜜意之下,也充滿了懸念迭起,不知道彼時彼地才會真正的卸下心防。殊不知,人和人之間的情誼,是要靠時間來培養的。一見鍾情固然絢麗,但太短暫了,煙花一般,剩下的日子,便需要相濡以沫的默契,朝朝暮暮的瑣碎。


    所謂深情,就是瑣碎的包容;而非大起大落的飛流直下。


    就如此時。就如此時,哪怕僅僅是親手替她和他,煎一盞茶,就是這麽簡單。


    他想,這一點是如此的關鍵,隻是,以前,怎麽就一直想不到,也不明白呢?


    “花溶,你不用擔心,海陵於我,真的不算什麽。他要猖獗,除非本太子死後!”


    花溶明白,隻是,這一句話,怎麽隱隱透出一股子不祥?她這才專注地看一眼對麵的男子,他懶洋洋地坐在大椅子上,身子貼著靠背,是非常舒適非常放鬆的一種狀態,絲毫也沒有昔日武將的那種警惕和勇武。他眉目之間,眼神唇角,都是笑意,因其如此,額頭上的皺紋顯得那麽深,就像層巒起伏的山川,就像路邊隨處可見的普通人,在閑閑的,和三五親友,吹牛聊天。


    他也看著花溶,就連眼神都是懶洋洋的,手隨意放在椅子的兩端,坐姿更加散漫。因著這樣的無拘無束,無所距離,忽然想起一句話:


    與君初相識,似是故人歸。


    多好!要是當年就如此,那該多好?


    或者,自己早點明白,改變了對她的態度和行事的手段和方法,那該多好?


    靜謐之中,唯有陸文龍的聲音,滿是自豪:“海陵敢惹阿爹,他死定了。”


    花溶要說什麽,卻又不說。四太子位高權重,自然是強大的。但他終究不是皇帝,還得一人之下。目睹了嶽鵬舉之死,便也明白,每個人都有政敵,就算是金兀術,他怎麽可能沒有政敵?走到今天,無數的腥風血雨下,稍微有哪怕是一個小小的疏忽和失誤,都可能導致大大的漏洞,被敵人抓住把柄。


    若非如此,他幹嘛天天在四太子府邸深居簡出?


    金兀術的手撐在額頭上,連聲音也充滿了倦意:“花溶,我忽然厭戰了,我現在特別討厭戰爭,一想到要上戰場就心煩。”


    昔日戰爭狂人,今日頹廢老者。


    他老了!四太子,莫非他真的老了?


    “我討厭聞到鮮血的味道,更討厭看到成堆的屍體,討厭那種散發的腐爛的氣息……你殺我,我殺你,金人也罷,宋人也罷,人生苦短,真不知為什麽要永遠無休無止地殺下去……”


    她想,這一切,難道不是他四太子造成的?


    又或許,他後期的停戰協議,皆是因為如此?無論如何,能夠停戰了,互相休養生息,總是好的吧。


    他看向花溶,以為她要反駁或者諷刺,忽然驚奇地發現,她淡淡地點頭,而且,而且——她竟然沒有佩戴弓箭!須臾不離身的弓箭,現在不見了。


    她素衣淡雅,隻如一個尋常的女子。


    進門到如今,他竟然才發現這個巨大的改變。


    這是為什麽?


    秦檜挨了一刀,但趙德基還活得好好的。元凶逍遙,難道嶽鵬舉的大仇她也不報了?


    門外,武乞邁心急火燎地等候,侍女卻一再阻攔,聲音極低:“不行,四太子吩咐了,誰也不許去打擾他。”


    “可是,我有要事,一定要見四太子。”


    “不行,四太子說的是任何人!任何人都不許進去。武乞邁大人,就算是你也不行。請您理解,奴婢們是奉命行事……”


    侍女的態度恭敬而溫順,武乞邁無可奈何,隻在門外不停徘徊。


    夜,一點一點地黑下來,盛夏的夕陽走到了末尾,從開著的窗欞裏探出臉,映紅了周圍的樹枝。大理石的地麵,透出一股清幽的涼意,光潔,素淨,就如身邊的人。


    金兀術久久盯著麵前的焦尾琴,忽然想起許久之前,那個唱歌的漁家女郎,在西湖邊上,活蹦亂跳的紅色的魚,帶著腥味的芬芳,她梳一個漁家女郎的發髻,低著頭整理,如暗夜裏充滿誘惑的妖精。甚至那樣紅色的俗豔的頭巾,青絲紅顏,轉眼如雪。眼前的這個女子,她是多麽憔悴,清瘦的臉頰,帶著歲月的滄桑,半生的艱辛,唯有眼睛,還明亮著,散發著淡淡的光彩。


    “花溶,我想彈一曲。”


    他慢慢地說,走向琴弦,聲音充滿一種熱誠,仿佛有一種興奮點燃了人生的激情,那麽激烈。


    花溶不置可否。


    他絲毫沒有錯過她的神情,那麽平淡,仿佛對一切的風花雪月都失去了熱情——這時才明白,那種眼神下壓抑的悲哀,有些東西,永遠也回不去了,就如歲月,老了就老了,走了就走了。沒有人可以伸手挽留,就在指縫間,她就悄然地去了。


    去了,嗬,就如青蔥的歲月。


    他的手指伸出,拿慣了弓箭的手還是修長的,骨節之間,長長的,帶著他這個年齡該有的遒勁。


    “花溶,你想聽什麽曲子?”


    花溶搖搖頭,彈琴作曲,仿佛是太久遠的事情。已經遺忘了,隻知道山間林間,野人部落,風的聲音,流水的聲音,月光,啊,月光的聲音。


    陸文龍感覺不到這種氣氛,異常興奮,那是一種合家團聚的興奮:“媽媽,阿爹彈琴真好聽,你聽了一定會喜歡……”


    花溶依舊是淡淡的神情,金兀術見她並未拒絕,眼睛一亮,手指撫過琴弦,一串低沉的琴音,聲音也是沙沙的:“你們宋人有一句話,有井水處,就有柳永詞。宋人的大文豪裏,我最喜歡的就是蘇東坡和柳永……”無人應答,他自顧自地唱下去:


    佇倚危樓風細細,望極春愁,黯黯生天際。草色煙光殘照裏,無言誰會憑欄意。


    擬把疏狂圖一醉,對酒當歌,強樂還無味。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


    陸文龍第一次聽到這樣的歌曲,不知道是什麽滋味,隻覺得一股難言的纏綿,悱惻,淒婉,傷感。嫋嫋的,語音停留在尾音處,非常低沉,仿佛一縷青煙在屋頂,在天空,在周圍回旋:


    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


    憔悴啊,知是為誰憔悴?


    花溶慢慢站起來,看著陸文龍。


    金兀術跟隨她的眼神。明白,他自然明白她的來意,這是要別離了,悄悄是別離的笙簫,就是這一夜的盛宴。她不但自己要走,還要帶走這個孩子,那是大宋的孩子,是她的孩子。


    陸文龍仿佛也明白了什麽,心裏忽然不安,怯怯地看過父親,又看著母親,那是一種敏感,一種直覺,生平第一次,麵臨選擇,人生的選擇。


    絕非昔日去野人部落那麽簡單,那時,還在金國的勢力範圍內,隨時可以見到阿爹。他焦慮地問:“媽媽,你要去哪裏?”


    “揚州!”


    他默默地重複,帶了一絲惶惑。揚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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