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吸了口氣:“我已經殺了王君華,秦檜不死也得半殘,我已經盡力了,其他的,再也做不到了。雖然元凶趙德基沒有死,但是,我根本找不到殺他的方法,鵬舉在天之靈,也不會怪我的。我也累了,想歇歇了,想帶著兒子過一段平靜的日子。你還記得魯提轄吧?他曾給了我他老家的地址,他在老家有幾十畝薄田,足以讓我們母子過活這一輩子。魯大哥的老家在一個很偏僻又安全的地方,不在趙德基的江南勢力範圍內,魯大哥早就做了周全的安排。再說,鵬舉死後,我一直沒有魯大哥的下落,我很想快點找到他,好多事情都是謎,我急於知道,等了這麽久,也該去找找他了。秦尚城,你以後不用擔心我們,我也不會輕易再去報仇了……”她微微一笑,“我能力也是有限的,這次刺殺秦檜,不過是機緣巧合,等他回了臨安,就決無這樣的好機會了。所以,你千萬不用擔心我們,我不會做傻事的……”


    原來是早有退路了,連去哪裏都安排好了。原來,落霞島,也並不就是她唯一的去處。


    “秦尚城,你也回去吧,這些年,為了找我、幫我,你半生的歲月都耗在裏麵了。你也該真正有個家了,別跟著耶律大用,他用心險惡,多次置你於不顧,跟他合作也沒用,海島才是你的世界。”


    一切都結束了,她住口,幹淨利落,再也沒有任何需要交代的了。


    她的馬上前一步,秦大王後退一步。


    她拉了韁繩,忽然有點英姿颯爽的味道,仿佛她第一次和嶽鵬舉上戰場,第一次提刀殺敵,還有著無窮無盡的精力。


    秦大王看著她,她卻別過臉,一陣風來,她頭上的奇怪的斑駁的黃發早已碎裂,一縷一縷地往下掉,仿佛是逐漸在消散的魂魄。她的聲音依舊很平淡:“秦尚城,再見,你多保重。”


    秦大王讓開一步。這是意料之外,卻又是常理之中。是這樣,她一直都是這樣,多少年了,如果不這樣才不奇怪。


    花溶雙腿夾馬,馬緩緩地往前走去,走得幾步,就要加速了。


    “花溶!”


    她的背影淡淡的,筆直,像一把豎在天空的利箭,沒有絲毫的棱角,尖銳而固執。


    “花溶,你要走就走。這一次,我絕不留你了,你放心地走!”


    她的背影依舊筆直,隻是微微僵硬了一下。


    “我累了,十幾年了,我早就累了。也罷,我也該回去了。真正找一個賢淑的女人成親,生兒育女。花溶,我再也不會等你,也不會找你了。因為,你並不值得!”


    說完這句話,渾身的力氣仿佛耗盡,豹子般的眼神瞬間黯淡——那是一種釋然後的平淡。就如凝聚了許久的一口氣,忽然散了。他驟然老了幾十歲,也渾身輕鬆。美人英雄,都不敵歲月!歲月才是最大的敵人!多少年,千裏萬裏的追尋,他自己也覺得不可思議。這究竟是為什麽呢?一個人,一生的歲月就耗費在了路上。從海上到陸上,從宋國的宮廷到金國的野人部落,現在,又站在這裏,兩兩相望,那麽多事情,都是因為她!


    一個人,能有幾個十幾年?


    忽然才發現,不值得!


    真的不值得。


    就如一個夢想者,這一場夢忽然醒了,立即清醒,理智起來。他驀然記起,自己原是一個強盜,不是什麽保家衛國的良臣,昔日種種,如今想起來真是不可思議。


    “大丈夫何患無妻?!花溶,你以為老子真就要死纏爛打地賴著你?不,我忽然想通了。你要一輩子替嶽鵬舉守著貞節牌坊,那是你的自由,我尊重你的選擇!你帶著兒子過你寡婦的日子,也由得你。”


    她的身子歪了一下,神思有些恍惚。是啊,秦大王早就該覺悟了。今天才覺悟,還嫌太晚了,太晚了。多少的光陰,被耗費在一個人身上,何必呢?何必呢?


    “秦尚城,你本就不值得!真的,我本就不值得你如此待我!”


    風將她斑駁的接發已經吹得所剩無多了,徹底露出她亂蓬蓬的黑色的頭發,沾滿了塵土,細碎的葉子,幹涸而淩亂。她張張嘴巴,又閉上,沒有再說話。


    四周死寂,天氣陰沉,悶悶的,仿佛要下一場大暴雨,卻又久久落不下來。


    “秦尚城,你走吧!”


    “也罷,花溶,以往的一切,就當我還你的債,算我當年欠了你的。現在,我也還清了。”


    “是,你還清了,你可以走了。”


    口口聲聲的催促,她聲音平淡如一碗白開水。


    秦大王冷笑一聲:“我終於看清楚了,你就是一個無心無肝的女人。除了嶽鵬舉,你誰都不放在眼裏,別說我,就連你的兒子,甚至你自己,你都不放在眼裏。這天下,任何一個女人都比你好,你已經不算人了,連一塊石頭都不如,你的心是木頭做的,麻木的……”


    她生疏的時候,總叫他“秦大王”,就如他生氣的時候,就叫她“花溶”。


    不過稱謂的變化,卻隔著千萬裏的距離。


    “老子每一天都在尋你,每一天都在擔心你,你有難時,總是來救你。可是,你呢?你給過我什麽?你總是白白享受,從來不肯付出。借口為嶽鵬舉守貞,你就是個虛情假意的女人,滿口仁義道德,卻沒有一句話是有用的……就算老子是強盜,也知道盜亦有道,也講究信義。你呢?你有什麽信義?除了每一次不辭而別讓人擔心,你還會什麽?”


    “!”


    “你報仇,我不怪你。也理解你。沒錯,是該為嶽鵬舉報仇。可是,你單槍匹馬,你行麽?你連一個可以商議的人都沒有,你行麽?你是有嶽鵬舉的軍事智謀?你還是有高超過人的武功身手?你憑什麽去殺秦檜趙德基?你也看到了,今天要不是我趕來,你能活麽?你活得下來?一個人想對抗一個國家,就算老子是強盜,也知道多發展一些兄弟夥,兵強馬壯者才能得天下。誰隻手空拳可以縱橫?你以為你是萬夫莫敵的蓋世英雄?你太自大了!你其實,不過是一個女人!”


    一個女人而已!


    在亂世,最沒用的就是女人!


    等待她們的命運,不是妾奴,就是死亡。


    可是,是女人,就不需要替丈夫報仇麽?


    “什麽楊三叔逼你,什麽世人的目光,老子看,明明就是你的借口,若即若離,優柔寡斷,既要利用老子又不敢利用得太徹底。你來金國作甚麽?你以為老子不知道你是想利用金兀術?可是,這個死烏龜哪有那麽好利用?嶽鵬舉都被他整死了,你還能玩得過他?他無非是覬覦著自己沒得到的東西,你小心被吃了連骨頭都吐不出來!難道跟老子合作不比跟金兀術合作好?就算是利用,老子至少不會害你。金兀術,他像老子這樣屢次不顧生死地救過你?”


    “……”


    “你看,你就是這樣一個女人,好,好不來;壞,又不敢壞得徹底。老子忍你太久了,沒錯,你******真的連李汀蘭也不如。”


    花溶一聲不吭,隨他斥罵。罵吧,罵吧,如果一切都能在罵聲裏消失,又何嚐不是一種安慰?


    “花溶,你忘了!你忘了除了報仇外,你還該養兒子!那是你的兒子,不是我的!小虎頭,他跟我沒有任何關係,你憑什麽賴著我?這些年來,你知道你的兒子在哪裏?你知道他多高了?你知道他穿什麽衣服?你知道他有沒有生病,有沒有受人欺負?你想到過他麽?你除了自己,你還想到過什麽?你隻知道不報仇對不起嶽鵬舉,你有沒有知道,你還對不起你的兒子?”


    兒子!兒子!


    沒錯,自己的確是在利用秦大王。所有的藕斷絲連,留有餘地,皆是如此。


    “至於老子……”他怒笑一聲,“老子在你眼裏,就根本算不得什麽!不過是你的一個利用工具罷了!老子做了這麽久的傻瓜,現在不幹了!明說,老子幫你,就是要娶你,不娶你,老子冒著生命危險幹什麽?你以為老子是大聖人還是柳下惠?”


    “……”


    “不過,現在老子忽然沒興趣了。不想了!不值得!”


    她拉了馬韁,手微微發抖,急於離開,卻總是控製不了馬。


    “難聽了?想逃避了?又要像以前那樣一走就是幾年幾月,蹤影全無?省省吧,花溶,收起你這些老手段,老子看多了,厭煩了,沒有人會阻擋你,也沒有人會留你了……”


    她的身子都微微顫抖起來,因為這樣的斥罵。原以為,是讓他發泄,讓他出出氣,可是,真罵到心底了,才知道這滋味是如此可怕,如此難受。


    他掃她一眼,目光如刀:“罵幾句就受不了?你忘了老子是幹什麽出身的?強盜!海盜!是你最不屑的強盜。你忘了當初是怎麽罵老子的?老子在你眼裏是蟑螂老鼠也不如的東西,你見了老子就惡心,寧願斷子絕孫也不願替老子生兒子……”


    他記得!她早已忘了的噩夢細節,他竟然還記得!她看著他滔滔不絕的辱罵,口開口合,那麽猙獰,這才是他的本性!果如他所言,他就是個海盜!得不到就原形畢露的海盜。


    她無法還口,也無法開口,終於揚起了鞭子,就要落在馬背上。離開,必須馬上離開!


    “花溶,你也不用急於逃避,你放心,老子不會再糾纏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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