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風過無聲,夕陽西下,隻有那十八名在湖水裏徜徉考察的勇士的身影。落日溶金,斜暉脈脈,花溶驀然轉身,那是大風刮過,一隻獐子奔跑,群鹿跳躍,沒有任何其他人影。


    同一片月色,照著不同的人。


    一隻巨大的牛燭明明滅滅,秦大王攤開莎草的紙上寫著的東西,看完扔到蠟燭上,一陣奇怪的濃煙,然後,地上飄起一層薄薄的灰塵。


    劉武見他陰冷多時的滄桑的臉上,終於露出一絲喜色,低聲道:“大王,怎樣了?”


    “秦檜這廝,竟然駐在劉家寺。”


    劉武大喜過望,又不無擔憂,刺殺秦檜可是一件天大的事情。嶽鵬舉一死,秦檜更是肆無忌憚地大肆排除異己,天下不知多少人恨不得將他食肉剝皮,去刺殺他的人前後也不知多少,但無一成功。


    “大王,耶律大用已經下令全體西撤,進軍大漠,你怎能單獨留在這裏?而且,他說,要你先去和赫連大將軍商議合作事宜……”


    “老子已經商議好了。”


    “可是……”


    秦大王冷笑一聲,耶律大用此人生性多疑,在赫連的問題上一定要搞三搞四。


    “耶律大用……”


    劉武話音未落,一陣慘呼,脖子已經被秦大王牢牢捏住,他蒲團般的大手,劉武是中等個子,也頗有力氣,可是,被他這麽一拿住,簡直就如嬰兒進了虎口,絲毫也掙紮不得。他慘呼:“大王,大王……”


    秦大王盯著他的眼睛,手一伸,忽然撕裂他的衣服,劉武整個人站在空氣裏,翻著白眼,幾乎要斷氣,秦大王一把放開他,他站穩,緩過氣來。


    “劉武,老子怕你跟安誌剛一樣,中了老鬼的蠱惑。”


    劉武這才明白,原來安誌剛真的中了耶律大用的蠱惑。


    他又驚又怕:“耶律大用真的如此厲害?”


    “你放心,他那個蠱惑要對貪心的或者有求的人才有效,意誌堅定的人就無效,而且下蠱成本也高。若是那麽容易,他豈不是能控製所有人,隨心所欲獨霸天下?還要我們這些人做什麽?”


    劉武鬆一口氣,心有餘悸地摸摸自己的脖子,慶幸它還在自己頭上。


    秦大王苦笑一聲,跟耶律大用周旋,自己也不由得疑神疑鬼起來。是這個老鬼想當皇帝,又不是老子想當,卻被他當賊一樣防備著。


    “大王,你說,夫人會不會去南方?”


    他不假思索:“不會。”


    “夫人肯定恨死我們了……她也許會去投靠四太子了,唉。大王,你做了這麽多,夫人卻不知道。她肯定會怪你,怪你不去救援……”


    秦大王雙眼一瞪:“老子做這些,並不是做給她看的。她知不知道有何要緊?”


    “大王……”


    “劉武,你別忘了,老子現在一切都是為了我的兒子,其他人,統統得排到後麵,老子並不是神佛,分身乏術,這次救了她,也算最後一次了。”


    劉武無法再勸,因為他現在完全拿不準,秦大王究竟作何打算。


    劉武出去,四周安靜下來,徹底恢複了寧靜。秦大王站起來,走到外麵,獨自看著月色下這片異鄉的土地。在這個鬼地方再也呆不下去了,自從安誌剛的事情之後,他幾乎不敢相信身邊的任何一個人。誰知耶律大用準備了多少手段等著自己?


    他冷笑一聲,幸好,自己也扣押著兩個人質。


    那張明媚的臉,狼狽的身形,逃亡的苦楚……在她最危險的時候,自己竟然第一次不在,不曾救援。她該是多麽傷心?


    “丫頭,真是個傻丫頭!”


    這一聲“丫頭”浮現嘴邊,竟然癡了。遙望南方,此時,她是否會出現在哪裏?會的!一定會!


    月光越來越暗淡,腰間的割鹿刀卻越來越光華四射,冷冷的青峰,暴飲了不知多少鮮血,透出一股騰騰的殺氣。


    他的手指在刀鋒上彈一下,發出清越的聲音,自言自語說:“你跟了老子大半輩子,現在,真正才是該你發力的時候了。”


    連續的長途奔襲,赤兔馬竟然依舊保持著極好的體力,絲毫也不遜色於黑月光。花溶固然驚喜,陸文龍更是在馬上揮舞著長槍,手舞足蹈,大聲喊:“媽媽,這馬真好,不知阿爹是從哪裏找來的?”


    花溶凝視著他欣喜若狂的樣子,想起自己即將要做的事情,長歎一口氣。這個孩子作何安排令她頭疼之極。


    遠遠的,能看到這些野人搭建的臨時帳篷,那還是昔日紮合和花溶教他們的。經曆了這場戰爭,一張張惶然的臉上不再是昔日的淳樸和與世無爭,而是好奇地打量這個世界,不知道今天之後,未來會如何。


    遠遠地,聽得快馬返回的聲音,大家蜂擁著上來,歡欣鼓舞。大蛇迎上來,花溶下馬,他滿臉期待,急忙問:“首領,有沒有好地方?”


    花溶把那片土地說了一下。大蛇做夢也沒想到,在那裏的群山環繞裏還有這樣一片土地。連年征戰,白骨千裏,花溶暗歎,那樣的神秘之地在宋金遼三國的土地上應該還有不少。可惜的是哪裏有人的足跡,很快就會帶去野心和災難。於是,樂土很快便不再是樂土,就如昔日的大蛇部落。短短一年時間,便在金軍的打擊下摧枯拉朽,無處藏身。


    “首領,你說我們該怎麽辦?四太子的期限到了,糧草和盟書明日就要全部送來。”


    “那就等著接受。”


    大蛇聽她低聲說了一席話,緊皺的眉頭慢慢舒展開來,又驚又喜。花溶建議他先派一位德高望重的長者率領族中強健的孩子們去那裏建立根據地,而其他人則幹脆就留在這裏,以免引起金軍的疑心,等得了糧草,看了盟書的內容,再做決定,也可以滿足那部分老人不願意馬上背井離鄉的要求。如此,進可攻退可守,兩全其美。


    準備妥當,大蛇便開始秘密在族人中甄選人手,花溶自忖自己也呆不長久了,便悄然帶了陸文龍來到叢林裏。


    這裏本是昔日耶律大用控製的地盤,但因為這把大火和完顏海陵的全軍覆沒,耶律大用不敢再呆下去,便強行下令要這一帶的野人們遷居,跟隨他去茫茫大漠。地上疏疏落落地掉了許多東西,看得出,野人們臨行時十分匆忙。


    澆花河的對岸,燃燒的大火終於因為一場大雨而熄滅。空氣裏到處是燒焦的味道,河裏混雜的屍體早已被成千上萬的毒蛇徹底消滅,化成毒液。奇怪的是,大河兩岸的花草依舊繁茂,一些幸存的小動物也在奔跑跳躍,絲毫也沒有中毒的跡象。花溶覺得十分奇怪,大蛇解釋說,那些小動物吃的河岸的草就有解毒的功效。萬物相生相克,大自然奧妙若斯。


    鮮紅的太陽慢慢地開始隱藏,給綠色的樹林披上了一層豔麗的紅紗。這時,叢林裏忽然傳來一陣淒婉的歌聲,然後,一個赤足的身影像幽靈一般在叢林裏穿梭而過。


    “媽媽,是她,是她……”陸文龍驚叫起來,正是那個野人少女。她身姿輕盈,飄忽著,如一個女鬼,顯然對紮合的死一直傷心欲絕。


    正是她帶走了紮合的屍體,也不知安葬在了哪裏。野人們一般實行火葬或者天葬,經過這麽多天,紮合的屍體不是被燒了就是被大型的動物吃了。花溶情知再也找不到了,人死如燈滅,真不敢想象,昨日好端端的一個人,竟然再也見不到了。死亡的可怕不在於死亡本身,而在於永不相見。


    一個墳堆,一個衣冠塚,那是按照漢人的風俗所立。花溶跪在墳前,點燃幾根枯枝權作香煙,燃燒一堆枯葉算作紙錢,拜了幾拜。這個異鄉的男子長眠於此,若不是自己,他一定還在燕京的街頭守著那個小攤子,和老兵們喝著低劣的燒酒,哪怕窘困潦倒,也有自己的樂趣。現在,他就隻能在這裏,在這片異鄉的土地上孤寂長眠。


    在自己的複仇路上還要犧牲多少人?甚至自己不複仇,僅僅是為了獨立謀生,又會死多少人?就因為自己是花溶,是嶽鵬舉之妻,哪怕什麽都不做,別人也會殺將過來。她忽然舉起自己手裏的刀重重地就砍在土堆上,滿腹怨恨。


    “媽媽……”


    陸文龍驚叫一聲,他從未看見媽媽臉上如此的怨恨毒辣之意。花溶被這聲呐喊一驚,才發現那一刀已經砍下去幾寸深,就如不知不覺瘋長的仇恨。


    “媽媽,我們要替紮合叔叔報仇,殺光那些壞人……”


    花溶強笑一聲,搖搖頭。


    “媽媽,難道我們不為紮合叔叔報仇?他死得那麽慘,他是為了救我們而死的……”他漲紅了臉,神色激動,手裏握著的長槍,已經變成了真正的鐵槍頭,絕非兒時玩耍的木槍。


    報仇,憑借一個孩子的力量,怎能向成千上萬的金軍報仇?


    花溶看看他因為激動而漲紅的麵孔,低歎一聲:“文龍,你已經長大了。”


    陸文龍一怔:“就是因為我長大了,所以更要替紮合叔叔報仇。他救過我。”


    “你長大了,就可以照顧弟弟了。你們兄弟在一起才好有個照應。”


    陸文龍沒料到媽媽如此,雖然不十分明白,也隱隱感覺到媽媽仿佛在交代“遺言”似的。他無法說出這種感覺,卻深深不安起來,直覺地抗議:“媽媽,我會照顧小虎頭,但我們三個在一起不更好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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