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兀術從不知道命運被攥在他人的手裏,竟然是這樣的滋味。


    花溶的聲音又甜蜜又溫柔:“不好受吧?你可知道,當初你在宋金和議上列明要鵬舉死,我們夫妻天天在家等死的滋味?我們,甚至連解藥都沒有。”


    金兀術不寒而栗,訕訕地,答不上話。


    “四太子,若能替我殺了秦檜和王君華,我保你性命無憂。”


    加碼,這個女人不停地在提高條件和籌碼。金兀術狠命拉住她:“你先隨我回去,我自然會替你想辦法。”


    她回答得十分幹脆:“好。”


    金兀術一怔,真有天上掉餡餅的好事?


    雖然王君華是四凶排名最末的一個,但無魚蝦也好,能先殺掉一個算一個,以免雞飛蛋打。“你給我在僻靜處安置一頂獨立的帳篷,叫文龍跟我一起住。就這兩個條件,你馬上去準備,準備好了我就來。”


    他拉著她的衣襟不放:“這些不費吹灰之力,馬上就能準備好。”


    “先準備好再說。”


    他怒不可遏:“花溶,那裏並非什麽龍潭虎穴。我替你找到王君華,並不負責幫你一直看守,她要走,我也沒法。”


    “可是,也許是你騙了我去讓她殺也說不定呢。”


    金兀術重重喘著粗氣,她的眼神流露出強烈的戒備心,絕非是開玩笑,而是真正懷著這樣的擔憂。


    他的拳頭捏得骨骨作響:“花溶,你別忘了,本太子的命還攢在你手心裏。”


    “嗬,我一時忘了。”她鬆一口氣,心裏真在那一刻曾經恐懼。趙德基,金兀術,一個個都是隨時會噴射毒液的蛇,讓你怎麽死的都不知道。自己,決不能重蹈鵬舉的老路。知人知麵不知心,這天下,還有誰是值得信賴的?!


    敵人,全是敵人。


    眼前不自禁地閃過一張麵孔,他戴著山穀巾穿著單衫時看起來也不是那麽凶神惡煞,小虎頭騎在他的脖子上揪扯他的胡須頭發。臉上情不自禁地露出笑意,又滿懷感激:啊,這世界上,總算還有一個絕對信賴的人。那是令人心安的感覺,能讓自己在外櫛風沐雨,苦寒受盡,卻完全不必擔心兒子的安危,不必擔心兒子過得好不好。秦大王,他完全替自己承擔了義務和責任。欠了他的情,就欠了吧。


    …………………………………………………………


    金兀術看她臉上的神清變幻莫測,如此溫柔纏綿,他心裏一顫,伸出手去:“花溶……”


    她拍掉他的手,意識回到現實,是四太子那張臉——異族人那種彪悍的神色。她從頭到腳打量他,女真的辮發左衽,臉上沾滿了塵土血跡,披頭散發,那麽狼狽。


    她忽然覺得一種愉快:“四太子,等你準備好了我就來。”


    金兀術眼睜睜地看著她吹著口哨遠去,半晌,才聽出那是女真當地的一種流行小調。她是多聰明的人啊。遠遠地,他看到紅樹林的盡頭,一個也是辮發左衽的女真男子牽著馬等候——他神態恭敬而又親熱,仿佛是女王的侍從。紮合,是紮合。


    他憤憤不已,這個女人,生來就是和女真為敵的。


    金蓮湖的周圍,前所未有的熱鬧。


    湖的東側,是草原上最好的位置:背靠一側山穀,綠樹成蔭,遮風蔽日,氣候涼爽。下麵地勢平坦,綠草如茵,各種動物徜徉其間。所以按照慣例,女真貴族便將營帳駐紮在這裏。遠遠望去,帳篷有大有小,有高有低,這些年,逐漸適應並學會了漢人風俗的女真人,帳篷搭建得很有屋宇的氣派,鱗次櫛比,裏麵陳設華貴,絲毫也不遜色於一些宮殿的陳設。在這裏,他們將要度過長達3-5個月的時光。尤其宋金和議後,大規模的戰爭停止,人人心情放鬆,女真貴族們更是徜徉其間,徹底放鬆,安然享受著宋國來的大量上等貢品。


    由於狼主合刺攜家眷尚在另一地度假,尚未達到,因此,金蓮湖周圍,最高大最氣派的帳篷當數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四太子營帳。四周用八根巨大的柱子撐起,裏麵方圓上千尺,高達三丈,人進出其間,非常開闊舒適,沒有一般帳篷的狹隘和局促之感。帳篷開一道布簾大門,劃分成四大塊區域,女眷,家屬,孩子各有安頓。


    一大早,四太子府就忙碌起來,成群結隊的小廝、仆從、親兵,拿著材料往外走。在湖的東南側,有一棵巨大的闊葉樹。正是枝葉最繁茂的時候,每一片葉子足足有成人的兩隻手掌寬,像一把天然的巨傘。


    帳篷就圍繞著這裏搭建,眾人砍倒巨大樹樁,粗大的纜繩,一間帳篷很快搭好。但這還沒完,一隊親兵拿了成捆的大地毯,各種色調的窗紙、裝飾品、茶具、桌椅……一直忙碌到傍晚,這間內外七八丈見方的帳篷才徹底裝飾好。


    女真貴族雖然不乏奢豪,但如此精雕細琢,尚是首次。眾人雖然好奇,但四太子嚴令外人不許接近,而且派兵駐守,他們也知四太子喜好風雅,就並不覺得太奇怪。


    奇怪的有三個人。


    陸文龍背著弓箭回來,看到阿爹麵帶笑容,在帳篷裏查看一些絲絹生綢,似在比較色澤和花紋。他從未見父親如此,就問:“阿爹,今天不去打獵麽?”


    “兒子,跟我去布置新帳篷。”


    “幹嘛要建新帳篷?這裏不是好好的麽?”


    他神秘一笑:“到時你就知道了。”


    他拉著兒子就往外走,騎馬繞半個圈子,陸文龍親眼目睹這間裝飾精美的帳篷,不無吃驚:“阿爹,這是給誰住的?”


    “你。”


    “為什麽?”


    “明日你就知道了。”


    陸文龍笑著就地坐在一張梨花木的大椅子上,椅子冰涼舒適,他坐下又站起來:“阿爹,你和我住在這裏麽?”


    金兀術停了一下:“也許。隻要她願意。”


    “誰願意?”


    “你媽媽!”


    陸文龍開心得幾乎要跳起來:“媽媽要來了?”


    “明日就來。”


    “真好。阿爹,你跟我和媽媽住在這裏,我不喜歡跟她們一起……”


    金兀術苦笑一聲,這個,基本是幻想。花溶怎會允許自己住在這裏?


    父子倆踏著晚霞回家,耶律觀音和王君華從兩側迎出來。她們二人這些天彼此避免見麵,可是,對於四太子的態度上,那是一定要逢迎做夠。尤其是耶律觀音,她這些天發現四太子對待自己完全和顏悅色,雖猜是藥的功效,戒備心慢慢散去,但野心卻越來越強烈,生怕王君華礙了自己的大計,更是想方設法想把她弄走。但王君華又豈是省油的燈?她長袖善舞,八麵玲瓏,又隨身帶著十幾名仆從,大量的錢財,善於收買人心,四太子府上下得她好處,把她逢迎得女主人一般,時間一長,就隱隱比耶律觀音勝出一籌。


    二人這一日明爭暗鬥後,隻見仆役親兵們人來人往,前去搭建新的帳篷。她們心裏暗驚,看這布置,看那些拿出去的裝飾品,明顯是在搭建適合女眷居住地帳篷。二人便各自揣測:莫非是給自己居住的?


    但二人又生怕是給對方的,所以想方設法百般打聽,無奈武乞邁如一座沉默的頑鐵,不但不透露半點消息,還禁止她們靠近打聽。


    好不容易見到四太子,她們哪裏還忍得住,一起圍上來,親熱地招呼他,伺候她。這些日子,金兀術對誰都和顏悅色,看著兩個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也許是夕陽的關係,她二人滿頭珠翠,穿金戴銀,一個個都那麽漂亮,他心情大好,一揮手:“都來,都來陪本太子喝幾杯。”


    貌似是一場盛大的家宴,四太子府的主要幾名侍妾都參加了,加上王君華和耶律觀音,一共十來人。仆從一盤盤端上來豐盛的野味,照例是宋金遼三國混雜的飲食,眾人大吃大喝,席間,金兀術興起,見耶律觀音一身遼國女子薄紗裙,指著她說:“你跳一曲為本太子助酒興。”


    耶律觀音聞言暗喜,立刻起來,擺了腰肢,跳起一曲昔日四太子喜歡的舞蹈。幾名樂妓合樂,曲調舞姿都是昔日柔糜的遼國貴族風情,她知道四太子喜好這種風雅,就更加賣力。


    王君華在一邊看得牙癢癢,恨不得衝過去掐斷她的風騷的腰肢。這是她遜色於耶律觀音的地方,這些年養尊處優,作為宰相夫人,她是歌舞的欣賞者,可是,如今才後悔,自己明知四太子風雅,為何不早做準備,也練好歌舞迎合他?


    金兀術手打節拍,笑著問她:“王氏,你不喜遼國歌舞?”


    她強作笑臉:“喜歡,耶律娘子跳得甚好。”


    這時,一曲終了,耶律觀音嫋娜地挺著腰肢過來,金兀術將一杯酒遞到她嘴邊,耶律觀音紅唇一張,喝下滿杯酒,身子半靠在金兀術懷裏,嬌聲軟語:“多謝四太子。”


    王君華幾乎要作嘔,都是生過兩個兒子的殘花敗柳了,還以為自己是二八少女?她笑著遞過去一杯酒:“耶律娘子跳得真好”她俯身,壓低聲音,“該不會是以前的契丹小兵教的吧?”


    外人隻見她二人情同姐妹,親熱之極,耶律觀音眼裏要冒出火來,一轉眼看到四太子的目光,便笑著,柔聲說:“多謝王娘子的酒,奴家為服侍四太子,但隻四太子所好,奴家無不努力演習,以讓四太子愉悅。”


    金兀術大樂:“知我者,還是耶律娘子也,好好好,好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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