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拿下大宋江山,也不是那麽容易的事情。再說,當初我父王幾十人馬起兵,發展壯大,沒有什麽內奸走狗,不照樣生擒宋徽宗父子?”他哈哈大笑,倨傲無比,“趙德基越來越荒淫無道,秦檜驕橫貪婪。大宋就如一頭豬,身上沾滿了蒼蠅和蛆蟲,不等別人去殺,這些驅蟲就會慢慢吃空它的肉,腐蝕它的骨,假以時日,等它油盡燈枯,本太子再統兵南下,滅宋豈不是手到擒來?”


    花溶這一次,連罵都罵不出來了。


    “花溶,走吧,現在對於你來說,能先殺掉一個敵人就先殺掉一個夠本。否則,你還能有什麽辦法?”


    “金兀術,你也別太囂張,小心你的命。殺不掉王君華和秦檜,你休想得到解藥。現在是一個月發作一次,以後便是半個月,三天發作一次,最後,你會全身潰爛,身上長滿蛆蟲也死不掉……”


    金兀術剛剛才說了這番話,此時聽到“蛆蟲”二字,饒是他在滿心驚喜下,也忍不住渾身起了雞皮疙瘩,仿佛那些毒素一下發作,在血液裏加速流淌起來。


    花溶一點也沒有忽略他眼中的驚恐,淡淡說:“這毒的最後期限還有一年,如果其間你敢再有什麽歪心眼,我大不了跟你同歸於盡。”


    金兀術雙手一攤,也毫不掩飾眼裏的驚恐,無可奈何說:“事到如今,本太子還敢耍什麽心計?花溶,現在我和你是平等互利的關係。我助你殺秦檜,你給我解藥。如此皆大歡喜。走,上路。”


    大黃馬已經跑過來,親熱地看著金兀術那匹一等一的千裏名駒。


    馬看馬,沒有仇恨,人看人,眼裏都是怒火。金兀術暗歎一聲:“花溶,還記得金塞斯麽?馬還給你留著。”


    花溶根本沒有理睬他說什麽,這一上馬,遠赴燕京,真的就能殺得了秦檜?她稍一猶豫,隻聽得背後馬蹄聲聲。金兀術麵色一變,立刻說:“快走……”


    隻聽得背後大聲的呼喊:“夫人,夫人……”正是劉誌勇等人。花溶情知自己能從怡園逃脫,除了金兀術,還有劉誌勇等人的功勞。她惆悵半晌,刺殺趙德基不遂,又惦記著兒子,可是回去吧,又麵臨秦大王和李汀蘭的婚姻。自己在島上如何自處?果真如楊三叔所言,除了妨礙秦大王,自己完全幫不上他一星半點。秦大王真能成就一番大業,自己隻能是一塊絆腳石。心裏有一刹那的動搖,


    金兀術見她躊躇,喝一聲,一掌拍在她的馬尾上:“快走……”


    馬吃疼狂奔,花溶一咬牙,也不理會後麵的呼喊,揮鞭狂奔。漸漸地,身後的呼喊聲就一點也聽不到了。她悄悄擦掉麵上的淚水,明白自己此去,已經是徹底毫無退路了。


    劉誌勇等人追到前麵,隻見前麵一塊平整的地上全是血跡,他驚得大叫一聲:“夫人受傷了?”其他幾名海盜尚未回答,隻見鬆軟的泥土上寫著幾行字:請勿尋找,我很安全。照顧虎頭,謝謝。


    “是夫人留下的,夫人叫我們不要再尋找她了。”


    劉誌勇無可奈何,到此已經徹底失掉花溶的下落,便隻得伸手將這行字抹平,率人回去向秦大王複命。


    三月的北方,氣候還很冷,越往北,就越是寒冷。


    花溶從臨安逃出來,隻著單薄的衫子。雖是倉促之間,但因為隨時做好了亡命的準備,身上帶了一些金葉子,遇到下一個集鎮,就買了一件衫子。金兀術卻因為一場混戰,狼狽不堪,身上也不知是不是沒有帶銀兩,或者帶了又掉了,依舊隻能穿那件舊衫子。他見花溶買衣服,本想厚著臉皮求她,可是,話到嘴邊又說不出口,隻能訕訕地縮回去。這一路便一直破衣爛衫,加上腫爛的臉,完全如一個破落豬頭,哪裏有絲毫昔日四太子的威風?


    一路行來,二人並無任何交流,行路也是一前一後。花溶仿佛變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啞巴,無論他說什麽做什麽,她都不理不睬,餓了吃在一家小店買的幹糧,渴了喝自帶水壺裏的水。金兀術生平沒過過這樣的日子,每每遇到客店旅舍要好好休息大吃大喝一番,可花溶是不會停留的,他便也隻能咬緊牙關,跟著她的節奏,晝伏夜出,風餐露宿。


    一堆火生起,花溶坐下,盯著火堆發呆。


    金兀術在燒烤一隻打來的野羊腿,他的一隻袖子被撕爛,衣襟掉下來,他幹脆撕掉袖子,光著膀子翻動野羊腿。漸漸地,野羊腿已經散發出濃鬱的香味,他抬眼看去,火堆的另一側,花溶靜靜地啃著一塊幹糧,不時喝一口水。她穿一身青衣,隨便帶一頂頭巾,臉上滿是風霜,如一個落拓的流浪漢。


    “花溶……”他將烤好的羊腿扔一腿過去。


    花溶閉著眼睛一聲不吭,任羊腿落在自己麵前的草地上,靜靜地散發香味。並不覺得饑寒,迷迷糊糊裏,仿佛回到了當年,自己和鵬舉重逢,第一次擊退金軍,自己依靠著他,靠著大樹宿營。她頭一歪,身子差點倒下去,茫然醒來,夢裏依靠的肩膀已經失去,環顧四周,隻有茫茫的黑夜,和一顆為仇恨而奔波的心。


    金兀術實在受不了這樣的氣氛,忍不住說:“花溶,你吃一點。縱然想殺我,也要吃飽了才有力氣。”


    花溶依舊沒有絲毫動靜。他忍不住站起來,走到她身邊:“花溶……”


    她忽然睜開眼睛,小弓一揮,他幸好躲得快,小弓落在旁邊的青草上,激起一陣塵土。花溶狠狠看他一眼,又閉上眼睛。金兀術被這一眼看得渾身一震,那是滿含仇恨的一眼,比跟他廝殺時更加激烈。他滿腔的話再也說不出口,隻能訕訕退回去,遠遠地坐在一邊看著她。


    兩人之間隔著一堆熊熊燃燒的火焰——隔著嶽鵬舉,一道無法逾越的屏障。他暗歎一聲,在跳動的火焰裏看她憔悴的麵孔。這才意識到,這個女人,這麽多年,一直掙紮逃亡,家沒了,丈夫沒了,兒子也沒了……前輩子掙紮在逃亡裏,後半輩子掙紮在複仇裏。


    “花溶,對不起……真是對不起……”


    風呼呼地從耳邊刮過,隻聽得火苗蓽撥的聲音,鼻端都是那年臘月二十九的血腥。她聽得他的道歉聲,覺得無比荒謬。有人處心積慮地害死了你丈夫,讓你家破人亡,然後輕描淡寫說一句道歉,甚至道歉的目的還是為了換取解藥而已——試問你能原諒他麽?


    如果道歉有用,還要刑罰幹嘛?


    殺人償命,欠債還錢,自古皆然。


    她靠著樹,一聲不吭。每當他開口,心裏的仇恨就會加劇一分,趙德基的臉,秦檜、王君華的臉……她慢慢坐正身子,心裏燃燒起小小的興奮:真能先殺了王君華?哪怕是排名最後的敵人,能先殺一個也算一個。


    金兀術看著她臉上情不自禁的笑意,心裏更是寒冷。自己和她,隔著這堆仇恨的熊熊大火,一靠近,便會被燒得粉身碎骨。


    四太子府。


    一開春,就發生了一場規模不小的疫病。這病先是從馬開始,然後擴展到人身上,小孩子最先遭殃,四太子的一個庶生的兒子和小夥伴外出玩耍,飲涼水過度,得了痢疾,一病而亡。大家起初不以為意,但後來,這場疫病擴大,孩子們一個接一個的死去,管家才意識到不妙,在府裏大肆徹查。最初,人們的目光都集中在耶律觀音身上,但此時,她早已被發配到牧場,根本近不了府邸大門。而與此同時,其他幾名貴族的家裏也傳出小規模的疫病,一同玩耍過的孩子們都一個個地病死。春天本來是疫病發作的高峰期,眾人見此,也無可奈何,隻有那些侍妾們呼天搶地一番,但女真人對生死看得並不太重,哭了一場後,掩埋了孩子,便又如常飲食嬉戲。


    如此月餘,大家便商量著按照往年的習性隨四太子到燕京避暑。眾人在惶惶不安裏等待指示,四太子卻偏偏毫無音訊,所幸小陸文龍天天隨武乞邁等人外出打獵,少有在家,疫病一發生,立刻隔離開來,僥幸躲過了這一劫。武乞邁為防不測,便自作主張提早著手率領一眾家眷往燕京郊外幾十裏的度假地趕去。


    正是金蓮花盛開的季節,和女真的白山黑水迥異,這片昔日遼國的大草原百花盛開,一望無垠,遠遠看去,隻見各種牛羊麋鹿在草原上奔跑跳躍,如一幅流動的綠色畫卷。


    女真貴族們雖然對這樣的美景已經見慣不驚,但還是忍不住欣喜,女眷們手拉手到湖邊采摘金蓮花戴在頭上,臨水照花,互相誇讚對方的容顏。


    遠遠地,兩匹快馬停下。


    花溶看著前麵無限的風光,駐足不前。


    金兀術也勒馬看著她。


    “花溶……”


    他一開口,立刻被打斷,花溶冷冷說:“王君華到了麽?”


    金兀術這些日子,得她第一次開口,驚喜說:“按照行程推斷,估計還得半個月後才能到達。”王君華養尊處優,自然不會像他們這樣一日千裏亡命趕路,因此遠遠地落在了二人之後。


    “金兀術,你最好不要耍什麽花樣。否則,你自己知道後果。”


    他苦笑一聲:“這個時候,我還能耍什麽花樣?”


    “那好,等她到了你通知我。”


    “你要去哪裏?”


    “我到時自然會跟你聯係。”


    “但你一介女子,這裏人生地不熟……”金兀術看她的眼神,說不下去,轉口說:“文龍也來了,你難道不想見他一麵?”


    小陸文龍的可愛模樣浮現在眼前,拿著雙木槍活潑地跑來跑去大聲叫“媽媽”——陸文龍,何嚐不是自己的兒子?匆匆數年,他應該是一個半大少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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