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鵬舉,無論多麽艱險,我都替你報仇。這一生完不成,下一生也要繼續!”


    報仇雪恨的念頭徹底驅散了身上的軟弱和不安。她轉過身,大步往外走。


    一盞孤燈,一盞淡酒,春寒料峭,風從破敗的窗子裏吹進來,屋子裏,一個老婦獨坐,手握一卷書,淒淒慘慘戚戚。


    傳來叩門聲,她慢慢站起身,深更半夜,誰會來在這偏僻破落地拜訪一個老婦?自從嶽鵬舉夫妻遇難後,她隱居這裏,苟且度日,體會著人生最艱難的一段時光。


    “是誰呀?”


    花溶被那蒼老的聲音所激動,嘶聲低低回答:“是我,十七姐……”


    門吱呀一聲打開,二人幾乎是同時伸出手,擁抱在一起,抱頭痛哭。風從門裏吹來,滿是寒意,李易安抬起頭,伸手關了門,急忙將花溶拉進裏屋坐下,給她倒一杯熱茶,壓低聲音:“十七姐,你竟然真的好活著,真是老天保佑!昊天上帝保佑啊。虎頭呢?”


    花溶擦掉眼淚:“我被秦大王所救,虎頭現在在安全地,秦大王會照顧他。”她環顧四周,隻見這屋子十分破敗,內外也空空如也,隻有幾箱子書,李易安的收藏,幾乎完全不見了。


    李易安倒十分平靜:“那些東西,都被王繼先掠去了。”


    花溶怒不可遏:“這個卑鄙老賊。”


    “十七姐不需動怒。從開封到江南,我半生流落,為了保護這些收藏品,曆經艱險,甚至誤嫁中山狼。現在方知,一切都是身外之物。”


    花溶咬緊牙關,這就是生存!普通人民的生存狀況。無論是一代名將嶽鵬舉還是一代詞人李易安,誰又能保護得了自己?生命不存,何況身外物。


    李易安從重逢的喜悅裏清醒過來,很是不安:“十七姐,你要小心行蹤,如果被秦檜狼子野心得知,又下毒手……”


    花溶慢慢說:“我不再隱瞞行蹤了。”


    “哦?”


    “我一路所見所聞,再加上回臨安走了一天,既然趙德基假仁假義發布了****詔令,不罪及家屬,我就不妨成全他的‘仁義’。”


    李易安一尋思,立刻點頭。若花溶藏頭露尾,被秦檜得知,反倒更容易暗中下毒手。如果她大搖大擺地回來,嶽鵬舉死了,虎頭不在她身邊,就一個遺孀,孤身女人,秦檜怎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再下殺手?


    “十七姐,話雖如此,可是,秦檜太過卑鄙,你也得提防。”


    花溶微微一笑,是啊,秦檜、王君華,這對狗男女,正是自己要清算的第一對象。他們放不過自己,自己也放不過他們。


    李易安不無擔憂:“十七姐,你可不能莽撞行事。”


    “您放心,我絕不會魯莽行事。鵬舉以命救我,就是要我活著。所以,我怎能輕易再去送死?”哪怕是像狗一樣卑微,也得活下去。隻有活下去,才能真正等到希望的那一天。


    這一夜,二人彼此傾訴離別一年間的種種悲辛。李易安第一次聽到花溶詳細談起秦大王,不知不覺已是拂曉雞鳴。她不無動容,歎道:“天下間竟有如此奇男子?”


    花溶答不上來。自己也不清楚秦大王到底算什麽。隻知道有危險地時候就賴著他,將自己的壓力推給他,要他無條件地答應替自己養育兒子。也許,是他早年那樣殘忍地折磨過自己?是他注定了虧欠自己?


    她答不上來,隻惆悵,兒子,秦大王,他們現在又在做什麽?


    又一個黃昏降臨。


    花溶慢慢地從一片亂墳崗上走過,身子輕飄如孤魂野鬼。再穿過一片鬆崗,前麵泛黃的紙幡飄零,一座孤零零的墳頭,青草滿枝,上書“賈宜人”之墓。她走過去,跪在墓前,哭不出來。鵬舉英雄一生,連墳都變成了一個女人——賈宜人!這還都是那位好心的獄卒隗順。正是他甘冒奇險,將鵬舉的屍體偷偷背出掩埋,葬在這裏。這是她暗地裏打聽了好些天才得知的。


    她跪在墓碑前,心情激動,仿佛和鵬舉的第一次重逢,孱弱的少年,他方長成一個頂天立地的漢子。就是那一眼,他已經成為自己心目中的英雄,注定了一生的不離不棄。


    “鵬舉,我還活著,兒子也還活著。我們都好好的。小虎頭他生活得無憂無慮,沒有絲毫危險,你放心吧,不要記掛我們。”


    春夜的冷風吹過樹梢,嗚嗚咽咽,像離人的哭訴。她絕口不提報仇雪恨的事情,在丈夫墓前說這些,他能聽到,聽到了,九泉之下也不會安寧。所以,她不說,第一次,在丈夫麵前,保持著一個大大的秘密。


    她呆坐許久,在黑夜裏,低低地將自己這一年來的經曆告訴丈夫,絲毫不漏。春露深濃,寒意襲人,坐在冰冷的土地上,渾身卻是熱的,心也是熱的,那是一種靈魂的皈依。隻有在鵬舉身邊,才會徹底擁有的安寧。


    一道霞光從東方的天空升起,她緩緩站起身,腿腳發麻。好一會兒才站穩,“鵬舉,天要亮了,我晚上再來陪你”。


    下山,轉過亂墳崗,鬆林,走過彎彎曲曲的小道,青草上的露水打濕了衣袖。一陣風聲,她低喝:“是誰?鬼鬼祟祟的幹什麽?”


    樹搖風影,無聲無息。


    她搶步上前,隻見前麵的樹枝閃過,露水灑落一地,然後吱地一聲,也許是一隻小鬆鼠跳過。她環顧四周,別無人影,隻能慢慢走下坡去。


    一路上都在思索,魯大哥到底去了哪裏?是生是死?打聽了很多人,都沒有任何魯達的消息,甚至沒有他的死訊。他若活著,又是逃去了哪裏?


    皇宮。


    趙德基正在和幾名最寵愛的嬪妃飲酒作樂。他抱著小劉氏玩弄,張鶯鶯和吳金奴則坐在一邊替他念這些天堆積的奏折。趙德基聽得昏昏欲睡,隻見張鶯鶯停下不往下念了。他追問,張鶯鶯說:“奴家不敢念。”“念,朕叫你念。”張鶯鶯隻好念下去,原來是一些大臣上書,要趙德基趕緊抱養宗室的子弟培養皇儲,接連七八封都是同樣內容。趙德基聽得鬼火冒,一把將小劉氏推在一邊,隻說:“好不容易議和了,朕過了幾天舒心日子,他們就看不慣了,天天拿出這些煩心事來鬱悶朕……”


    張鶯鶯和吳金奴對視一眼,即便是最善於揣摩君心的二人也對趙德基的“生育功能”徹底失掉了信心,她們其實跟上書的大臣抱著同樣的心思,皇帝,那是再也生不出來了。


    她倆絲毫不敢流露出來,小劉氏卻馬腳拍在馬腿上:“陛下春秋鼎盛,何愁無百子千孫?”


    “閉嘴”趙德基大喝一聲,更增加了心裏深深地羞辱感。自己的陽痿、不孕,宮內宮外,天下皆知。這些不知好歹的士大夫一個個上書言事,管到自己的家務事來。


    他手一揮:“將這些上奏的人全部流放,永不錄用。”


    眾妃嬪不敢插口,趙德基大聲喊:“換新來的宮女。”


    “是。”


    一眾剛入宮的少女嫋娜進來。趙德基越來越有個癖好,就是寵幸十五六歲的少女。幾乎每隔一夜,便要換一名處女侍寢。張鶯鶯等這兩年都處於活寡狀態,深知趙德基再如此肆無忌憚地行房事,這一生,是徹底斷子絕孫了。她走到門口,又不禁回頭一看,正好碰到吳金奴的視線。二人雖是競爭對手,可是,這一年多,早已失去了競爭的意義,尤其是張鶯鶯,心情極度壓抑,心裏暗道,人人都說我皇似上皇,果然如此。宋徽宗的生辰綱和良垠等招致靖康大難,而趙德基,他殺了嶽鵬舉,****荒淫下去,又會留給大宋什麽?


    舊人一走,新人登場。就連小劉氏侍在一邊,也徹底失去了寵信,隻見趙德基左右手伸出,一邊一個將兩名嬌滴滴的少女抱在懷裏。小劉氏又悲傷又氣憤,她是以“族嬸”的身份被趙德基搶來,沒想到容顏未老,恩寵先衰。而王繼先所謂的靈藥,這一年多過去了,又絲毫不能發揮作用。而且,她逐漸意識到,官家自從服用了靈藥之後,除了最初的兩個月的確威猛了不少,可以後就每況愈下,性子也越來越暴戾。她心裏憂懼,又不敢再去問王繼先,怕走漏了風聲,引來災禍。


    趙德基見她站在一邊,麵色不好,覺得十分礙眼,怒道:“你下去。”


    小劉氏強忍住眼淚,隻得悻悻地流去。她一走,趙德基才真正放鬆,抱了幾名美女正大肆淫樂,可是跟往常一樣,不一會兒,便精力不濟,中途不舉。他瘋勁上來,滿屋子追逐著一眾少女施虐,少女們嚇得哇哇大叫,四散逃跑。他追逐一陣,精疲力竭,倒在禦塌上,如一條死狗。太監宮女早已見慣了這種場麵,不以為然,私下裏傳出許多笑談,足夠寫一本宮闈秘史了。


    迷迷糊糊睡過去,夢中忽然來到一片魔域,黑得伸手不見五指。他膽戰心驚,隻聽得陰風陣陣,一個披頭散發的女鬼飄忽出來:“趙德基……你還我命來……還我命來……”一雙手抵在脖子上,他一口氣上不來,口吐白沫,“饒命,溶兒饒命……”


    太監張去為匆匆走進來,見趙德基滿頭大汗地癱坐在禦塌上,附在他耳邊低聲說:“官家,小的有要事稟報。”


    趙德基有氣無力:“什麽事?”


    “花溶回來了。”


    “啊?”趙德基瞬間坐正身子,如打了一支強心劑,又驚又喜,“真的麽?溶兒回來了?溶兒她還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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