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大王欣喜地迎著她溫存而感激的眼神,多久了?一路的奔波,她天天幾乎都處於昏迷狀態,如今,竟然能開口說一句話了。他也不知是喜是悲,抓住她的手,眼眶發澀:“丫頭,你很快就會好起來的。不要怕,我天天都陪著你。”


    她在迷迷糊糊裏聽他的聲音,熟悉而親切,那麽溫暖可靠。鼻端,是海邊的風吹來的那種鹹澀的空氣,帶著春天特有的芬芳,沒有冰雪,是春天來了。陽光打在臉上,散發著熱氣,她的眉毛微微掀動,終於睜開眼睛,看到了頭頂上蔚藍的天空。


    “丫頭……”


    秦大王欣喜若狂,她睜開眼睛了,終於睜開眼睛了。


    她臉上帶著微笑,手軟軟地挨著他的手,試著坐起來,可一動,身子如散架似的,鑽心的疼痛,輕哼一聲又暈了過去。


    秦大王趕緊抱起她,快步來到早已收拾好的房間。


    十幾年前,這裏曾是他的“皇宮”,幾株芭蕉已經長得更加巨大,屋子早已經過重新修建,按照馬蘇和劉武的建議規劃,修得十分氣派,猶如一個美侖美奐的古堡。地麵全鋪上了從海島上采集的一種類似大理石的岩石,上麵有比大理石獨特的隱形花紋,清涼而悅目。寬大的臥室裏,三幾隻鈞窯的大花瓶,裏麵插滿了各種海島上采集的鮮花。幾枝粗大的野生玫瑰,連枝插下,如在一個大花瓶裏盛開。一匹寬大的蜀錦鋪開,白玉的案幾,上麵放了一隻茶爐,幾個同色係的官窯的玫瑰紅茶具。床上的錦帳高高掛起,是一種柔和的月白色,小牛皮的涼席舒爽宜人。這些,都是趕在秦大王回來之前才重新布置的。


    一路的顛簸,身子挨在舒適的床榻上,四周是野玫瑰的芬芳,帶著淡淡的甜蜜的花粉氣息,花溶閉上眼睛,再一次昏睡過去。經曆了太多事情,需要休息,長久的休息。


    秦大王坐在她身邊,摸摸她傷痕尚未退去的麵頰,又悲又喜。又回到了當年的小島上,又回到了洞房的房間,甚至是同一張床上。他一轉眼,看到屋角裏那口巨大的沉香木的衣箱。裏麵,全是嶄新的衫子,紅黃藍綠,各色皆有。曾經有一段時間,他以為這些衣服,再也沒有重見天日的一天,沒想到,她竟然又回到了這裏。


    他走過去,打開箱子,拿出一件淡綠色的衫子。這是一件舊衫,正是她當年穿過的那一件,她一走,這衣衫就鎖進箱子,似乎還散發著十七歲少女的馨香。


    那時,多好。


    他拿了衫子回到床邊,從十七歲到三十幾歲,多少歲月,多少日夜,終於,又能穿上了。


    這時,也很好。


    隔壁是一間巨大的書房,也是按照馬蘇的意見布置的。裏麵各種曆年搶來的古籍善本、花箋字畫,蘇黃米蔡的真跡,王安石的詞,一排的狼毫,上好的墨硯,如趕考書生的房間。隻是,秦大王本人是從不進去的。此時,他卻想起書房,喜不自禁:“丫頭,快快醒來。醒了就教小虎頭寫自己的名字,然後,再給老子寫幾張。”


    直到花溶完全睡熟,秦大王才慢慢從屋子裏出來,往外麵走去。


    最後的一縷殘陽,血一樣灑滿海麵,波光粼粼,海水一半冰紅,一半碧藍。海鷗成群結隊地飛過,翅膀拍起浪花,風平浪靜。


    楊三叔走過去,靜靜地坐在一邊看海灘上玩耍的小虎頭。他係綠荷邊的肚兜,仿佛頂著荷花的娃娃魚。他蹲著身子,以手托腮,全神貫注地正看一群被衝上來的浮遊生物。浮遊生物長長的觸須,在沙灘上劃出一種綠色的痕跡。一些小海龜便順著這些痕跡,慢慢地爬啊爬啊。


    楊三叔伸出手抱他,他卻不依:“爺爺,海龜……海龜……”


    楊三叔從懷裏拿出一隻玉佩,用了紅絲線拴著,掛在他的脖子上。這是一雙麒麟的上等玉璧,雕刻精美,玉色無暇。


    小虎頭覺得有趣,抓起放在嘴邊謔謔地笑,彎下腰,撿起一隻小海龜:“爺爺,給你……”


    “臭小子,你還曉得投桃報李?”


    楊三叔轉頭,秦大王已在他身邊坐下。秦大王看看虎頭胸前戴著的玉佩,這是楊三叔的傳家之物,他微微意外:“三叔,幹嘛將如此珍貴的東西給小孩兒?”


    “我早就說過,這塊玉佩送給你的兒子。既然你視虎頭為兒子,那他就是我的孫子。”


    他歎一聲,嶽鵬舉之死,天下皆知。“唉,可歎嶽鵬舉英雄一世,最是無情帝王家,趙德基自毀長城,對金稱臣,可恨可歎可憐。但願孩子戴著玉佩,平平安安長大。”


    “多謝三叔。”


    這時,小虎頭已經跑出去幾步,追逐著一隻剛剛停在海灘上的大海鳥,海鳥有著長長的彩色的羽毛。他撲上去,想拔海鳥的毛,哪裏拔得著?海鳥起飛,他跑得太快,摔倒在沙灘上,隻知道咯咯的笑。楊三叔的目光一直追隨著他,他雖然不無擔憂,卻打心眼裏喜愛這個孩子。來島上這麽久,他極少哭泣,就算摔倒,也總是這樣咯咯的笑,永遠無憂無慮,快樂活潑,充滿著無窮的生命力。


    “嶽鵬舉有這樣的兒子,九泉之下也該瞑目了。”


    “不,他死得那麽慘,絕不會瞑目的。”


    楊三叔收回視線,盯著秦大王:“大王,耶律大用的馬軍已經開始訓練。”


    “有劉武在,就不用我操心了,我需要關注的是海上的勢力,不能一切圍著耶律大用轉。三叔,我這些日子並沒有閑著。”


    秦大王的確沒有閑著,每日都緊鑼密鼓地加強著海洋勢力的布置和擴展。楊三叔要的卻不僅是這些,提醒他:“大王,你的婚事近了。”


    練兵可以讓劉武操心,成親難道也讓劉武操心?


    秦大王沉吟一下,搖搖頭:“三叔,我們跟耶律大用其實可以有其他的合作方式,不一定需要聯姻……”


    楊三叔緊盯著他:“君子一言快馬一鞭。自古成大事者,遵守盟誓是最基本的品德之一。雙方結盟,重在守信。我想,如果嶽夫人醒過來,她的第一心願,也當是為丈夫報仇……”


    秦大王心裏一震。要替嶽鵬舉報仇,除了大軍,除了勢力,還能有其他什麽辦法?花溶,她一定是要念念不忘替丈夫報仇的。


    “大王,你的婚事應該開始籌備了。既是結盟,就不應該寒酸。”


    “我沒空。”


    “不需要你耗費精力,我自然會替你安排得妥妥帖貼。”


    “以後再說吧。這親,反正我不想成。我認為雙方的合作,總能找到其他辦法。”


    楊三叔還要再說,秦大王站起來走到一邊,抱起小虎頭:“兒子,跟爺爺說再見”。


    “爺爺再見。”


    楊三叔看著他父子二人遠去,心裏很是擔憂。小虎頭來了,現在又多了個半死不活的花溶。有她母子二人在島上,再要叫大王跟其他女人成親,又談何容易?可是,事到如今,一切剛剛走上正軌,又怎能眼睜睜地看著白費心血?


    不行,這婚,一定得結。否則,何以向耶律大用交代?


    有相當一段時間,花溶都處於半昏迷狀態。每天,小虎頭都被奶媽帶著,晨昏定省,在母親床榻邊玩耍一會兒。那聲聲脆生生的“媽媽”,仿佛最好的靈藥,每次傷口發作,痛不可忍時,花溶總是被兒子柔軟的聲音喚醒,明白自己必須活著,還有人等著自己,等著自己照看,護養。


    “十七姐,小虎頭多可憐啊,他還等著我們,他怎能沒有媽媽?”丈夫臨終的遺言在耳,是啊,小虎頭,怎能沒有媽媽?他必須有媽媽。正是如此,她一次次地在疼痛裏熬過來。


    小虎頭尤其喜歡的是黃昏的時候,每每這時,秦大子總要抱了花溶來到海灘上,沐浴著夕陽的柔光,令她的身心得到放鬆。這時,小虎頭就會陪著媽媽在沙灘上玩耍,揀許多貝殼海魚給她看,在她耳邊吹嗚嗚的海螺。


    漸漸地,漸漸地,小虎頭看到媽媽血跡斑斑的臉龐,重新幹淨清晰起來,像一條蛻皮的蛇,新生的肌膚在各種草藥、膏藥的滋潤下,白皙而潔淨。然後,媽媽的手,也褪掉了一層血色的外皮,甚至早年練箭留下來的薄薄的繭子,也因為長時間的休養徹底褪去,摸起來,又變得軟軟的,那麽光滑。她身上纏繞的布條也在一層一層的揭去,每揭去一處,就會煥發更多的新生,像一隻浴火的鳳凰,千錘百煉,期待著一次完全的新生。


    夜色,慢慢降臨。


    肆虐了一天的陽光,轉成了溫柔的餘暉,照得沙灘上的貝殼五顏六色,金燦奪目。小虎頭奔跑著,撿了一大堆的貝殼、螃蟹,小海龜,密密匝匝地堆在媽媽身邊,幾乎要用貝殼將媽媽整個圍起來。


    他手裏拿著一隻紅色的大海螺,放在嘴邊,吹得嗚嗚的,高興得大喊:“媽媽,媽媽……”


    花溶坐起來,睜開眼睛看兒子。奔跑的兒子,舞動的胳膊,軟綿綿的孩子一天一天長大。一種溫柔的慈愛的情愫將全身的傷痛驅趕得無影無蹤,她甚至能伸出手,緩緩地擁抱兒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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