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妻二人其實都隱隱明白,隻是一直沒往最壞的方向考慮而已。花溶自己親眼目睹過韋賢妃在金國受的屈辱,在洗衣院的****、嫁給金軍老兵生下的兩個兒子……這些屈辱的證據,就成了天薇非死不可的理由。表麵看來很荒謬,卻是人性裏最殘忍的自私和毒辣——她和趙德基,估計都認為,消滅了天薇,消滅了自己夫妻,就沒有其他人會知道了。


    花溶想到這一層,更是六神無主:“不行,上次多虧公主救我,才能幸免於難。現在她有難,我也不能坐視不理。”


    嶽鵬舉沉思一下:“十七姐,你不需慌張,先打探消息再說。現在宮內外一片混亂……”此時花溶還不知道滿天的榜文湊效,聽丈夫一說,眼睛一亮,喜道,“既是如此,我馬上去見公主……”


    “十七姐,也不急在一時,你聽我說……”


    花溶邊聽邊點頭:“我知道在哪裏能尋她,鵬舉,你放心。好,我就在那個時間去尋她。”


    再說秦檜匆忙趕回家裏,立刻找了自己的爪牙範同等人到書房密謀。書房的框裏裝著一大堆榜文。幾乎是一夜之間,臨安城的大街小巷都貼滿了這種榜文,就連菜市場、茶肆酒樓、妓館都散步了這種單子。一夜之間,全臨安城的百姓都發現,原來大宋的丞相,竟然真的是金人的細作。秦檜再是不可一世,也對這樣強大的輿論攻勢一籌莫展,冷汗直流。這張榜文上羅列的每一項都是事實,都是對他夫妻在金國背景的大起底。縱然皇帝在求和的問題上有心包庇,但禦史們又怎會放過?如果彈劾一封接一封,自己這個宰相的位置,也是決計坐不穩的。


    範同急於巴結秦檜,顯露自己的能幹,先開口:“秦相公,如今流言滿天飛,應該大力禁止,當務之急,是找出幕後主使……”


    秦檜猛喝一口酒,氣急敗壞:“令人查封,令人晝夜不停地值守,大街小巷,凡是抓到的,立即格殺勿論……”


    “秦相公以為會是誰?”


    “嶽鵬舉!”他想也不想,除了嶽鵬舉,還有誰能如此清楚自己夫妻的身份?他眼角一轉,更是惡毒,也許,還有天薇公主,她也非常熟悉。這二人聯手,才可能有如此規模的榜文流傳出去。


    嶽鵬舉一日不死,自己一日不寧。


    他遣走範同,大喝:“國夫人在哪裏?快請國夫人回來議事。”


    書童小聲說:“夫人去了王醫官家裏,要晚飯後才回來。”


    秦檜此時已經顧不得懼怕王君華的雌威,立刻吩咐書童:“馬上去請國夫人回來,一刻也不許耽誤……”


    書童立即出去,秦檜聽得門外悉悉索索的,大喝一聲:“是誰鬼鬼祟祟的?”


    養子秦禧探頭探腦:“阿爹,是我……”


    秦檜對養子素無好感,平素礙於王君華的淫威還不敢說什麽,現在見他這樣,臉上滿是脂粉,更是嫌惡,惡聲惡氣問:“你又有什麽事?”


    “阿爹,孩兒遭惡婦欺侮……”


    門外,一個女人衝進來,跪下痛哭:“阿爹,你可要替奴家做主……”


    原來是秦禧的妻子,秦禧肆無忌憚帶了兩名妓女公然回家夜宿,夫妻二人發生口角,正好王君華不在家,秦禧失去了靠山,就來找秦檜幫忙。秦檜怒火中燒,一耳光就摑在秦禧麵上:“畜生,滾出去……”


    秦禧自從到秦家後,仗著王君華的威風,誰敢動他一指頭?今天被秦檜一耳光,捂著臉急忙跑出去。秦檜見兒媳還跪在麵前,氣得一腳踹過去:“大膽賤婦,你也滾出去……”


    他焦慮地等了半晌,終於聽得王君華威風赫赫的聲音:“老漢,你又在家裏發什麽瘋?”


    秦檜一把將她拖進書房:“國夫人,大事不好了……”


    王君華收斂了雌威,急忙問:“出了什麽事?”


    秦檜拿出一張榜文給她一看,王君華匆匆瀏覽完,也大驚失色:“這是誰幹的?天薇這個賤人還是嶽鵬舉?”


    秦檜咀嚼一下腮幫子:“國夫人,煩勞你辛苦進一趟宮裏,打探官家意思。”


    王君華狠毒地壓低聲音:“老漢,事不遲疑,不妨先下手為強。”


    月光滿地。


    金兀術今晚忽然對歌舞宴樂失去了興趣,輕車簡從,隻帶了三五親隨,趁著夜色來到西湖邊上。


    冬日的西湖雖然蕭瑟,卻別有一番風味。這一晚月色很好,孤清地掛在天上,月下,湖水如鏡,波光粼粼,微風一起,如少女溫柔的眼波。遠處,傳來歌妓彈唱的曲調,畫舫遊廊,王孫公子,西湖歌舞幾時休。


    他驚詫於這波濤洶湧的國家裏,人民是那樣無知無覺,醉生夢死。書本上再怎麽向往南國富饒,終究不如親步丈量得來的快感。他對這個國家的興趣,遠遠勝過對燕京、對上京。如果有一天,自己能成為臨安富麗堂皇的宮殿的主人,豈不遠勝坐在土炕上戰戰兢兢的小狼主合刺?他被自己心底根深蒂固的理想刺激得幾欲手舞足蹈,覺得這一切都那麽遙遠,一切又近在咫尺。


    這樣的夜晚,還適合於紅袖添香時。可是,添香的女人在哪裏?


    嶽鵬舉歸家,他再也不敢夜闖“怡園”,就算明知嶽鵬舉死到臨頭,他也不敢去——對自己生平最大的敵人,終究懷著極其的敬畏和歎服。也因其如此,更加迫切地期待著親眼看到他走上斷頭台。


    一艘畫舫靠近。


    琵琶弦上說相思,幾名女子妖妖嬈嬈站在船頭,粉臉含笑,言語堆歡:“公子……”


    他看見一名****半裸的女子,身形一閃,一臉嬌羞。他心裏一動,輕笑一聲,一揮手:“把船開過來……”


    船靠近,迎進去尊貴的客人。畫舫遊廊,與海上的狂風巨浪,天壤之別。西湖令人沉醉,海洋令人懼怕——同樣是水,一者令人迫不及待地想占有,一者卻令人迫不及待地想抽身。隻是上船的一刹那,他的身子還是晃動了一下——也不知是不是因為對水的根深蒂固的懼怕。************,但海上驚魂的時刻,事隔多年記憶猶新。


    但畫舫裏軟香的燈火立即打消了他心裏的動蕩,一把軟椅,兩個玉人,滿盞茶香,居中七八名舞女輕慢的歌舞:


    景蕭索,危樓獨立麵晴空。動悲秋情緒,當時宋玉應同。漁市孤煙嫋寒碧,水村殘葉舞愁紅。楚天闊,浪浸斜陽,千裏溶溶。


    臨風想佳麗,別後愁顏,鎮斂眉峰。可惜當年,頓乖雨跡雲蹤。雅態妍姿正歡洽,落花流水忽西東。無憀恨,相思意,盡分付征鴻。


    有井水處,大宋處處歌柳永。他想起自己送給合刺的小張氏,那幾分歌舞幾分風雅,在簡陋的上京尚可一觀,但比起眼前的溫柔洞鄉,相差不可以道理計。


    一盤瓜果端上來,他撚一塊,眼前一花,人影一閃,嘴巴裏已經多了塊甜甜的蜜瓜。他一點也不意外,否則,也不會上這艘船。他不露聲色,歌舞忽然停止,一雙肥嘟嘟的白手輕揮:“你等先退下……”


    歌妓們退下,諾大的船艙裏,就剩下二人。進來的女人滿頭珠翠,胖胖的手指上戴了一顆巨大的貓眼石,脖子上同款式質地的鏈子,正是四太子當初的賞賜。


    金兀術不動聲色:“這艘畫舫是你家的?”


    “這樣的畫舫,老鬼有幾十艘。這樣的歌妓,家裏有上千人……”


    金兀術這才知道大宋的豪奢——這個積貧積弱的國家,他們的宰相富貴到什麽程度,如此精美豪華絕倫的大畫舫,他竟然多達幾十艘。自己和宗翰、穀神、蒲魯虎等明爭暗鬥,費了那麽多手段,不計生死,獲得的也不及眼前的萬一。


    王君華伏在他的大腿上,聲音柔媚:“四太子,你可要救救老鬼……”她手裏拿的正是一張這幾天鬧得沸沸揚揚的榜文。秦檜做賊心虛,除了暗地徹查,終究不敢大張旗鼓。雖得到金兀術的口諾,答應將“終身丞相”寫進和議條款,可是,和議畢竟尚未簽訂,如果此時出了意外,就雞飛蛋打。


    再是****的女人,首先都顧全著自己的男人,王君華也不例外,秦檜雖然是一隻狗,她也會先考慮秦檜的進退。金兀術忽然意興闌珊,目光有些冷淡:“本太子早已吩咐過,有需要會派人找你,為何私自前來?”


    王君華一愣,急忙說:“四太子請放心,在臨安,你是絕對安全的。”


    金兀術抬眼看她,再怎麽濃妝豔抹,終究是四十許的女人,這些年的養尊處優,已經日漸臃腫,臉上堆著一圈一圈的奸毒的橫肉。相由心生,這一刻,覺得麵前的女人實在太過醜陋不堪,令人不想多看一眼。


    他輕輕移開那雙放在自己腿上的手,不經意地露出一絲嫌惡之色,淡淡一笑:“你為了秦檜,還真不惜暴露本太子的身份?”


    王君華撲通一聲跪下去:“四太子息怒,奴家絕無此意。奴家對四太子一番心意,這麽多年,您還不知道?若不是因為四太子,奴家當初就不願隨秦檜回宋……”她語無倫次,深深意識到,此刻,自己夫妻完全是四太子的籌碼,根本沒有任何與之能談判和講條件的。隻要他一句話,一搖頭,秦檜馬上就會完蛋,從大宋宰相到人人得而誅之的叛國賊,全在他一轉念之間。聰明如她,經過這些年,自然已經淡化了終有一天能嫁給四太子的幻想。丞相夫人的尊貴身份,自己就再不能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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