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溶婦人之仁,便隻能是花溶。


    合刺談笑之間殺人,所以是狼主。


    而宋國,趙德基,秦檜君臣,也如出一轍,卑鄙是不分人種和國度的。他心裏一凜,想起宇文虛中,這個老賊,如果不是他出謀劃策,合刺小小年紀,怎會變得如此心狠手辣?


    宗翰死後,合刺自然不敢宣布他是被鎰殺的,而是宣傳他病死,朝廷還大肆追悼,給予他太保、領三省事、晉國國王的追悼,同時還追封他為周宋國王。


    宗翰的身後極其哀榮,越是榮耀,金兀術就越是害怕。這些日子,他幾乎都在家裏,閉門謝客,隻陪兒子玩耍。尤其是蒲魯虎,他曾和金兀術私交不錯,雖屢次邀請,金兀術也總是婉言謝絕,知道宗幹下一個目標就是蒲魯虎,所以,更是不敢與他走得太近。


    …………………………………………


    蒲魯虎第五次相邀被婉拒時,他終於意識到不對勁,幹脆殺到金兀術的府邸。


    積雪很厚,金兀術陪著兒子在雪地裏玩耍。自從這一次再回“家”後,小陸文龍不再如往前那樣活潑,他已經六七歲,略略懂事了,目睹了阿爹對媽媽的那番行為,總認為媽媽已經死了。這一日,他又如往常那樣習慣性地問一句:“媽媽呢?媽媽在哪裏?”


    金兀術正要回答,卻見蒲魯虎殺氣騰騰地衝進來,身後跟著氣喘籲籲的管家,顯然是因為攔不住,焦慮地看著金兀術,直喊:“四太子……”


    蒲魯虎的手按著腰間佩刀,金人大多性子直率,他也不懂得拐彎抹角,大聲說:“兀術,你處處躲著我是什麽意思?”


    金兀術令兩名侍女將兒子帶下去,才笑一聲:“好,既然來了,今天我就陪你。”


    蒲魯虎氣咻咻地隨他進了屋子裏。


    兩人在溫暖如春的熱炕上坐下,仆役送來兩大壇金人自釀的酒。金兀術也不招呼,蒲魯虎自己倒了一大碗一口喝幹,才瞪著金兀術:“四太子,你是甚意思?為何一回來就躲著我?你有甚不快?”


    金兀術苦笑一聲,伸出自己的手。


    蒲魯虎看著他右手上齊根被斬斷的大拇指和食指,隻剩下光禿禿的三根手指。他從來不曾見過這樣的一隻手,隻覺得無比怪異。


    他一瞪眼:“這又如何?受傷是家常便飯……”


    金兀術長歎一聲:“可是,我這傷……”


    “是宋豬打傷你的?”


    金兀術點點頭。


    “甚麽宋豬這麽厲害?”


    金兀術若無其事:“嶽鵬舉!”


    近年來,嶽鵬舉已經成為金軍最為頭疼的宋將,蒲魯虎自然知道他的大名,見他是被嶽鵬舉殺傷,倒不再覺得奇怪。


    蒲魯虎但見他眼神黯淡,再粗魯,也明白,昔日勇猛的四太子,廢了這隻右手,的確是極大的麻煩。他搔搔頭:“我還以為你究竟跟我生了什麽芥蒂,自家兄弟,原是如此,我也就不責怪你了。”


    這也是金兀術的想法,他自來跟蒲魯虎交好,宗翰等死後,更有兔死狐悲之感,見宗幹等人下一步已經隱隱瞄準了蒲魯虎,因為蒲魯虎曾爭做狼主,宗幹等便總是不放心。金兀術有心提點他,讓他保存性命。但左想右想,根本沒有兩全其美的方法。


    果然,蒲魯虎憤憤道:“宗翰一死,如今,宗幹大權獨攬,凡事都是合刺和宇文虛中,他們三人商量,把我排斥在外……”


    金兀術默然無語,一會兒才說:“我觀宇文虛中這個老東西的確有點棘手。”


    蒲魯虎一拍桌子:“我早就看不慣這個老東西了,最好尋機殺了他。”


    金兀術心裏是巴不得有人去幹掉宇文虛中,但卻不露聲色,巧妙地將話題轉移開去。蒲魯虎此時一點也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處境已經很是微妙,他說得興起,將一壇酒倒喝了大半,這才盡興地準備起身告辭。


    剛要下炕,忽然想起什麽,笑道:“兀術,自家上個月得了十幾名契丹蕭氏的美女,待給你送四名過來。”


    “那我就不客氣了。”


    蒲魯虎很是得意:“我封王,也給了第一娘子一個王妃稱號。你如今也是越國國王,你的王妃稱號準備給誰?”


    這倒問住了金兀術,一時答不上來。


    他沉吟一下才說:“以後再說。”


    蒲魯虎以為他還在為耶律觀音的事情鬱悶,就不再提,這才醉醺醺而去。


    他一走,金兀術回到房間,聽到兒子的哭鬧聲。


    他皺皺眉,這些日子,因為花溶和乳娘都不在身邊,兒子時常哭鬧。他走進去,隻見陸文龍坐在炕上,不停地哭泣,無論臨時找來的乳娘怎麽照護都不聽。


    乳娘見他進來,神色驚惶,“四太子,小王子有點發熱……”


    他揮手令她退下,坐在兒子身邊,摟住他,先摸摸兒子的額頭,微微有點發燙。因為這一陣哭鬧,小臉通紅,一陣咳嗽。


    他輕輕摸摸兒子的後背,令兒子氣順一點。孩子見到阿爹,睜大眼睛,摟住他的脖子,哭道:“阿爹,我不要她們,不要她們……”


    他自然指的是臨時找來的乳娘等。


    金兀術溫聲說:“好的,兒子,阿爹另給你尋乳娘。”


    孩子小手亂舞:“不,不要,都不要,我隻要我媽媽……”


    “兒子,怎麽了?”


    “媽媽,我要媽媽,阿爹,媽媽到底在哪裏?媽媽是不是死了?”


    “媽媽好好的,沒有死。”


    “阿爹,你騙我。我親眼看到你打媽媽……你為什麽要打媽媽?”


    金兀術緊緊摟住兒子,長歎一聲,心裏十分後悔,根本無法麵對兒子天真的追問。是啊,自己為什麽要打他的“媽媽”?是不是那一耳光下去,一切情分才被自己徹底斬斷的?


    他不勝唏噓,尤其是在這樣蕭瑟落寞的日子裏,更是需要慰藉。那種心靈上的慰藉,決不能是隨意一名姿色出眾的侍妾能帶來的,一定要是懂得自己,了解自己處境的女子才能分擔的。


    這天下還有什麽女子比一路槍林彈雨征戰過來的花溶更明白自己的處境?


    若是花溶在!


    若是她和兒子一起在身邊,自己至少還可以向她說說心裏話。哪怕什麽都不說,至少還有她素手烹茶時的溫情。


    他心裏長歎,見兒子哭鬧得厲害,更是壓抑,隻摟住兒子不停哄他:“乖,阿爹明日帶你去打獵……”


    陸文龍自是不依,依舊哭鬧:“不打獵,要媽媽……”


    他這些年都有乳娘在身邊,後來又有了花溶。尤其花溶,待他視如己出,比一般生母還寵愛幾分,如今,身邊一個熟識的人也沒有,小小孩子,覺得很是孤獨,以前他每一次問,阿爹總是瞪眼。今日見阿爹不瞪眼,就幹脆撒嬌大哭:“我一定要媽媽,其他都不要……”


    金兀術本是要發惱,但見兒子這些天明顯消瘦,也知他是因為沒了媽媽,也沒了熟悉的乳娘,女真人中的女子照看,又不明白孩子的習性。找一般的漢人奴婢,他又不放心。如此左右為難,摸摸兒子的臉蛋,很是心疼。


    他擦擦兒子麵上的淚水,柔聲哄他:“兒子乖……”


    孩子的哭聲小了一點,抽泣追問:“媽媽,媽媽呢……”


    他幾乎是在保證:“媽媽沒事。兒子,以後阿爹征戰,帶你回去,你也許還能見到她……”


    孩子半信半疑,這才抓住阿爹的手,但見阿爹的殘廢的手,又稚氣地問:“阿爹,你的手怎麽啦?”


    這話他也問過金兀術好幾次,但金兀術都沒回答,也不知道該如何對兒子提起,更不知如何告訴兒子,自己的手是他媽媽砍斷的。


    “阿爹,你的手這樣,還能打獵麽?”


    “能!”


    “是哪個壞蛋給你砍的?”


    他笑起來:“是阿爹自己不小心弄傷的。”


    孩子露出懷疑的眼神,他雖然年幼,自然也不相信有人自己會將自己的手弄成這樣。可是,他畢竟幼小,聽阿爹講了另外的趣事,便忘了追問,吸引力完全到了其他方麵。


    金兀術好不容易安撫兒子睡著了,自己也覺得困乏,這一夜,就躺在兒子身邊,摟著兒子入睡。


    到得半夜,聽得呼呼的北風從緊閉的門縫裏透進來,如群山呼嘯的野獸。他從小本是聽慣了的,這一夜卻百般不是滋味,總隱隱有種不祥的預感。他的殘廢的右手又緊一緊,摸摸兒子熟睡的麵孔,苦笑一聲,幾曾想到,力能扛鼎的四太子,如今隻能在家裏哄著兒子入睡,在金國的政治漩渦裏,靜觀其變,明哲保身,以免下一個狂風暴雨降臨到自己身上。


    折騰到快天明,他才迷迷糊糊地合眼,忽然想到一個問題:自己的免死鐵券還在花溶手上。若是自己問她要,她會不會還給自己?


    或者說,若是她知道是什麽東西,會不會還給自己?


    接到宗翰的死訊後,珊蠻噠噠開始了生平第二次最厲害的詛咒。他手裏拿著一根木杖,上麵捆著一把殺豬尖刀,這就是他的巫師家當。他手持木杖,走到庭院,把頭上的兩條長辮子往脖頸上一盤,臉朝著宮廷的方向,開始用女真語唱起了哀傷淒婉的咒語:


    取合刺一角指天、一角指地底牛,另有無名的馬,前看有花麵,後看有白尾,橫看有左右翼。


    他邊唱邊用杖頭的尖刀劃地。他唱完了狼主,又唱其他人:


    取宗幹一角指天、一角指地底牛,另有無名的馬,前看有花麵,後看有白尾,橫看有左右翼。


    取蒲魯虎一角指天、一角指地底牛,另有無名的馬,前看有花麵,後看有白尾,橫看有左右翼。


    取兀術一角指天、一角指地底牛,另有無名的馬,前看有花麵,後看有白尾,橫看有左右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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