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續三日,二人都在東林寺陪魯達,不亦樂乎。第四日一早,就接到隨從侍衛來報,說有朝廷聖旨到。傳旨的公公正等在知州府。


    二人苦笑一下,情知必然是趙德基催促回京。花溶也想到一件隱憂耽誤不得,隻得向魯達告辭。


    一路上,花溶壓低聲音說:“鵬舉,我們真的不得不回去了。”


    嶽鵬舉見她眉心微鎖,忽然想起她那件青羅翟服,立刻說:“十七姐不需擔心,衣服我放在安全地,絕無閃失。”


    她點點頭,微笑起來:“隻把衣服交還,我的任務就算完成了。”


    二人趕到知州府,果然是趙德基得到偽齊大軍潰敗的消息後,令一名太監傳旨,說嶽鵬舉為國受傷雲雲,大加慰問之餘,要他爭取盡快回京麵聖。


    花溶擔心嶽鵬舉的傷勢,但見他坐臥無礙,雖然不能使用刀槍棍棒,但行走無礙,二人一商議,決定當日就啟程回京。


    由於怕顛簸了背後的傷勢,加上趙德基的聖旨上期限很寬泛,花溶便堅持嶽鵬舉乘坐馬車。由於馬車腳程慢,如此,距離京城平素急行軍不過三日的路程,這一路上,幾乎用了八天才到達。


    一到京城繁華地,便跟外麵有太大的差別,同樣是戰爭,臨安卻一派鶯歌燕舞,歌舞升平。


    勤王的幾大將韓忠良、張俊、劉光等都比嶽鵬舉先趕到,已經開始了他們在京城的快樂生涯,在皇帝賞賜的宅院裏吃吃喝喝,十分愜意,隻等嶽鵬舉到齊,皇帝就要賜宴四大將領。


    回來的途中,花溶著意打聽秦檜的消息,尚未得到任何有關秦檜會做宰相的任命。她心裏微鬆,情知如果秦檜為相,嶽鵬舉就絕不可能再有施展抱負的一天。自來,從不聞,宰相局內侵害,大將還能在外立功的道理。


    她見丈夫越近京城,眉頭越是緊皺,知他心意,便拉著他的手,柔聲說:“秦檜不一定為相呢。”


    “但願如此吧。”


    二人一歸家,便分頭行事,花溶立刻進宮。


    早已等候多時的太後、天薇、婉婉等人齊聚一堂,緊張等待花溶的到來。花溶進到內宮,見到太後,正要行禮,太後立即說:“國夫人不需多禮……”


    天薇和婉婉立即趁勢扶住她,她便不再堅持行禮。


    太後但見她穿著那件簇新的青羅翟繡花冠服,心裏一喜,跟她交換了一個眼色。花溶立刻脫下冠服,天薇接過去交給太後,太後但見領子完好無損,針腳勻密正是自己親手縫製。她點點頭,天薇立刻用小剪刀拆開絲線,取出裏麵藏好的小紙條,太後伸手取了就放在身邊點燃的蠟燭上,很快,一陣青煙,這天大的秘密便被化為灰燼。


    幾個女人同時鬆一口氣,心裏無限喜悅。


    太後道:“嶽夫人立此大功,真是巾幗英雄。”


    花溶歎道:“太後娘娘如此一番苦心,居中調和,方為此次大功臣,但因是女流,功績便不被載入史冊,也是無可奈何。”


    太後經曆前段時間的“垂簾聽政”,每天操心焦慮,衰老得更是厲害。她撫撫自己的白發,悵然說:“國家多難。老婆子無能為力,隻求日後到了地下,不被太祖官家棒打,就是謝天謝地了。”


    天薇見伯母傷感,她雖然經曆許多折磨風波,但終究年輕,心性好,笑道:“幸得嶽相公等忠良鞠躬盡瘁,鏟除苗劉,奴和伯娘日後才有安穩日子。”


    她一笑,氣氛就輕鬆多了。


    婉婉也在微笑,卻緊緊拉著花溶的手,想要說什麽,看看太後,欲言又止。


    太後似是不曾發現,花溶知她必是問王君華之事,就微微捏她的手,婉婉會意,便不再追問。


    三人交好,又見彼此平安,紛紛問了嶽鵬舉的傷勢,太後方吩咐賜宴款待。


    正在這時,卻報皇帝前來。


    皇帝見了花溶,也自高興,阻止她行禮,隻說:“溶兒辛苦了。”


    在宮門關閉的一刹那,花溶早已把自己和趙德基的私人恩怨徹底斬斷,明白,不過是君君臣臣的關係,所以,心裏倒既不失望,也不傷心,隻按照禮儀客氣地回答:“是陛下洪福齊天。”


    “溶兒立此大功,賞賜黃金三百兩,錦緞三百匹。”


    花溶也不推辭,隻說:“謝陛下厚恩。”


    趙德基這一日心情十分高興,便主動留下來和眾人一起用膳。


    到黃昏,眾人才盡興而去。婉婉借口和花溶同路,兩人便一起告辭,婉婉堅持要跟她共乘一轎,花溶也不推辭,等到轎子一出城門,婉婉方迫不及待地問:“花姐姐,是不是王君華那惡婦抓你?”


    花溶點點頭:“我早就懷疑抓你的是她。”


    婉婉義憤填膺:“這****勾結金人,賣國求榮,可是我告知九哥,九哥隻是不信,據說還曾經想讓秦檜做宰相……”


    花溶接不下去。趙德基其實並非是不疑秦檜,而是他自有他的打算。也許,就如金兀術所說,趙德基一心求和,即便重用戰將,無非也不過是多贏得幾場勝利,增加和談的砝碼而已。因此,他重用一直主和的秦檜就不奇怪了。難不成,他想找個堅決抗戰的宰相來跟自己天天唱對台戲?


    這些道理,她隻能在心裏想,卻無法告訴涉世不深的婉婉,心想,婉婉就這樣養在深閨,榮華富貴,也未嚐不是一種幸福。操心太多,對自己又有甚好處?


    她先送婉婉回駙馬府邸,便不再坐轎,自己騎了一匹棗紅色的大馬。金塞斯遺失後,她便沒有趁手的坐騎,嶽鵬舉便在軍中給她尋了一匹棗紅馬。雖然不及金塞斯的日行千裏,但也矯健有力,日行四五百裏不在話下,她十分滿意。


    不知從何時起,每到一個地方,她便喜歡騎馬或者步行,看此地的風俗人物,民間風情。臨安繁華,但入夜後,畢竟再也不是昔日東京夢華,清明上河圖上顯示的熙熙攘攘,到處閉門閉戶,由於元宵已過,夜市燈會消失,偶爾三兩家旅社挑出迎風的旗杆,露出昏黃的燈光,招攬酒醉的客人。


    花溶走到西街,忽見前麵一人蹣跚走在大街上,隱隱地哭泣,聽聲音竟似一老婦。她有些好奇,這個老婦怎會在街上哭泣?


    她翻身下馬,示意身後的侍衛看好,便幾步上去,叫住老婦:“婆婆,你可是有甚麽傷心事?”


    借著前麵旅舍昏黃的燈光,隻見老婦人發髻稀疏,滿頭花白頭發,雖然麵有淚痕,十分憔悴,卻自然有一種華貴的氣度。


    老婦見一陌生女子詢問,本來有幾分警惕,但見她麵容清雅,更奇的是身上竟然背負了一個箭筒,一把別致的小弓。她緊緊盯著她的弓箭,顯得有些詫異,隻說:“姑娘,你是誰人?”


    花溶見她反問,也不生氣,微笑說:“我叫花溶,是宋將嶽鵬舉的妻子。”


    老婦眼睛一亮,失聲說:“你就是花溶?那個鼎鼎大名的巾幗英雄?”


    花溶比她還驚訝,難道自己如此天下聞名,連一個老婦人也知道了?


    她羞澀一笑,老婦人卻一把抓住她的手:“老身是李易安……”


    花溶納頭便拜,歡喜得直搓手:“原來是易安居士,失敬,失敬……”


    說到易安居士,那才是真正的天下聞名,為本朝第一才女,詩詞歌賦,絲毫也不遜色於大文豪蘇東坡、柳永等。花溶幼小時,她已經天下聞名,讀著她的“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長大,沒想到,有朝一日,竟然會在此地與她相見。


    人生的際遇,真是奇妙。


    花溶見她如此,猜知她境遇不好,立刻熱情邀請她去自己的府邸。李易安想想,居然同意了。


    花溶親自扶她上馬,李易安南渡以來,顯然曆經劫難,居然還能騎著跑一陣。花溶上了另一匹馬,跟在她身邊,也是心潮起伏。


    出了西街,通往自家府邸的方向,遠遠地,花溶但見前麵站著一個人,身後跟著幾名侍衛。她微微一笑,低聲說:“是自家丈夫嶽鵬舉……”


    李易安甚是驚訝,她自然得知嶽鵬舉是南渡第一勇將,但這赳赳武人,竟然能到外麵迎接妻子。


    近了,嶽鵬舉但見妻子身邊還有一名老婦,花溶跳下馬:“鵬舉,這是鼎鼎大名的易安居士,還不快快拜見……”


    嶽鵬舉平素尊敬儒生,對這名滿天下的才女自然更是尊敬,立刻下拜:“下官見過易安居士。”


    李易安回禮,心裏百感交集,自開封陷落後,她和成千上萬的北人一樣,輾轉南渡,匆匆多年逃亡,受盡苦辛,沒想到這對萍水相逢的夫妻,竟然如此熱情。


    眾人回到家裏,李易安但見禦賜的府邸雖大,裏麵卻別無華麗陳設,簡單明亮,幹淨整齊,跟尋常武將窮奢極欲的形象形成鮮明對比。


    她肅然說:“老身南渡,一路聽聞嶽相公夫妻事跡,知是我朝第一善戰忠良之將,今日得見,真是三生有幸。”


    嶽鵬舉微微一笑,他自來木訥,也不知如何回答,花溶便微笑著代他回答:“多謝易安居士誇獎。”她邊笑邊親手奉上一杯熱茶,“天寒,易安居士請先飲茶暖暖身子……”


    李易安喝一口熱茶,滿臉的滄桑更是淒愴,長歎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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