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射金兀術一箭,自己才有反敗為勝的機會。但他付出的代價,甚至比金兀術更大。


    花溶待看清楚他的情況,眼淚幾乎要掉下來,語無倫次:“鵬舉,你怎麽啦……”


    他卻笑起來,雖然疲倦,卻輕鬆愉快,如久旱的人,看到沙漠的綠洲。


    清泉。


    遠遠地,知州府上空的熊熊大火已經隻剩下一股一股燃燒未盡的輕煙。


    這裏迎來了宋國的第一支三千人大軍。全是嶽鵬舉在勤王的時候召集趕到,中途待命的襄陽大軍。


    出動尋妻,剿滅偽齊軍,雙管齊下,最難得的是,趙德基竟然沒有派人阻止。要是在以前,每每有宋軍主動出擊偽齊或者金軍,他都會連番手詔,要“以和為貴”。


    也因為如此,劉麟大軍被秦大王拖得東奔西跑後,一回去,就遇上這支奔殺而來的精良宋軍,聲勢赫赫,他連番遇襲最後發現四太子都不見了,隻好當即率軍逃竄。花溶夫妻後來遇到的就是逃軍中奔散的一股。至此,偽齊大軍全部退出紅葉鎮,在苗劉兵變中短暫淪陷的這兩個州府,又收了回來。


    士兵們正在清理大火之後的戰場。


    嶽鵬舉放火,隻在於糧倉輜重後勤補給地,目的是斷了偽齊的補給,不敢和宋軍久戰。但秦大王卻管不了那麽多,四處縱火,全城恐慌,也正因為如此,更加速了混亂,加速了偽齊的潰敗。


    雖然更為有效,但戰火裏,不知多少婦孺小腳女子被燒死在裏麵。尤其是劉麟隨軍帶的伎樂歌妓侍妾使女,無人救護,死傷大半。


    張弦在此主持日常恢複,按照嶽鵬舉的慣例,撫恤每位死者家屬10貫錢,招納流竄流民。


    炊煙嫋嫋。


    寧靜的村莊。


    嶽鵬舉坐在一張獨凳上,精赤著上身。


    他手裏端著一大碗燒刀子,仰脖子一口喝幹。他的喉嚨裏咕隆一聲,緊皺一下寬闊的眉宇。可是,他的樣子那麽奇怪,整個人根本沒有眉毛。


    花溶從未見過沒有眉毛的人,但覺得他的神情那麽滑稽可笑,明明該是悲傷焦慮的時候,她卻偏偏忍不住地要笑。


    可是,他的雙目緊閉,眼看就要睡著。決不能讓他此時睡著,那太危險了。


    花溶噗哧一聲笑起來:“鵬舉,你好可笑……”


    他聽著她柔軟的聲音,那麽熟悉,就在耳邊,一聲一聲,如最溫柔時刻的嫵媚,如最嫵媚時刻的溫柔。


    他的眼皮掀動一下,待要睜開,卻十分艱難。


    花溶悄然繞到他身後,趁他揚脖子的時候,飛速下手,拔下三支箭。


    疼痛。他的眼睛一下睜開,又閉上,冷汗直冒。


    花溶仿佛能看見他的表情,忽然貼在他的脖子上,輕輕吹一口氣,在他耳邊柔聲說:“疼不疼呀……”


    他尚未回答,她手起箭落,又是四支箭拔出來。趁他的慘呼尚未出喉,燒紅的酒精淋在雪白的帕子上,一下捂住傷口。


    花溶歪了頭,側臉看他,他的目光迎著她的,豆大的汗珠滾滾而下,緊緊抓住她的手就不放,聲音那麽微弱:“十七姐,我好疼……”


    這聲音,不像是他的,而是幼小的陸文龍被摔疼一般,嬌嗔地喊:“我好疼啊……”。


    一種柔軟的情懷在心口蕩漾,花溶又是心酸又是好笑,尚未回答,他身子一軟,暈了過去。


    縱是鐵打的人,也受不住這樣的苦楚。


    他的手還是緊緊抓住她的手,掰都掰不開。花溶也不掰,叫了一名侍衛一起,兩人小心翼翼地將他攙扶到床上,早已暖好的被子,溫暖而滾燙。可是,他的身子並未隨之滾燙,而是越來越寒冷。


    伺候一邊的侍衛早已熬好了藥,花溶端起給他灌下去一大碗,才在他身邊坐下。


    這時,尋來的民間郎中才匆匆感到。自偽齊大軍壓境,人們四散逃亡,急行軍裏,又無軍醫,侍衛出去半日,請了一位大夫,也算得是幸運事情了。


    大夫摸摸嶽鵬舉的脈,又查看他的傷口,見花溶已經做了簡單的處理,很是滿意,讚道:“夫人也懂醫理?處理得很好。若是再遲一會兒,隻怕會更加嚴重……”


    花溶隨軍以來,自己和鵬舉都經常受傷,所以平素看看醫書,尤其是在鄂龍鎮邊境休養的那一年,夫妻二人都快成半個大夫了。


    她謙遜地回答,仔細地看大夫拿出一種祖傳的褐色膏藥塗抹在鵬舉身上。塗抹好,包紮好,她才給了大夫一筆豐厚的診金,大夫聽得是一代名將,很是歡喜,謝道:“小人不敢要嶽相公的診金……”


    花溶微笑道:“老先生多辛苦了,怎能不要?”


    大夫卻正色一揖:“小民在鄉間行醫治病,生活安穩。但自從金軍和偽齊軍打來,就沒有過一天安寧的日子。小民的兩個兒子都被亂軍所殺。一直期盼王師興兵,殺退金賊,大家好有個安穩的太平日子。久聞嶽相公大名,替他診治,小民深感榮幸……”


    花溶肅然還禮:“多謝老先生信任。”


    大夫堅決不收診金,隻問:“夫人,如今朝廷是要跟虜人決戰麽?隻要殺退虜人,就算替我兒子報仇雪恨了……”


    “老先生請放心。朝廷會盡力保護宋國的子民。”


    大夫歡天喜地,無論如何也不肯收診金,飄然而去。


    花溶親自將他送到門口。心裏深深的憂切,當今天子,真有和虜人決戰的勇氣和魄力?有麽?有麽?


    王師北定中原日,是多少流亡百姓的殷切厚望?


    可是,趙德基,他當得起這份厚望?


    嶽鵬舉昏迷不醒地躺在床上,花溶勉強喝了兩大碗粥,又去屋裏陪護他。此時天色已經黑盡,她忙碌這一陣,又坐這麽久,渾身的汗水凝結,才覺得冰涼。再摸嶽鵬舉,他的渾身也是冰涼。


    她焦慮不堪,他重傷損元,如果一直暖和不起來,真是危在旦夕。


    她拿了好幾條被子替他蓋上,可他的身子依舊僵冷,雙目緊閉。


    正在焦慮,忽然靈機一動,掀開一點被子,將他的衣服脫得精光,自己也脫了衣服上床,緊緊抱住他的腰。


    渾身一個激靈,如抱著一個碩大的冰塊。


    她費力地翻轉他的身子,讓他的胸口跟自己密切貼合,手腳都要被他凍得麻木了,如此反複折騰到半夜,他的身子竟然慢慢地有了溫度。


    她在黑夜裏微笑起來,更緊地抱住他,隻覺得疲倦,無比的疲倦,這才想起,自己“絕食”如此多日,身子也早是到了極限,一閉眼,便陷入了黑甜的夢鄉。


    花溶是被爆竹聲聲驚醒的。


    但眼皮還是倦得睜不開,迷迷糊糊裏,身子貼著那麽溫暖厚實的胸膛,極其放鬆的安寧和安全,許久沒有過的愜意。


    她暖暖被子,也不管外麵的喧鬧,攀著被子繼續入睡。


    好一會兒,她忽然覺得一個溫暖的目光,睜開眼睛,倦倦地笑起來:“鵬舉,你醒啦。”


    他聲音沙啞,摟住懷裏柔軟的身子。他的“摟”那麽奇特,渾身疼痛,用不上勁,都是她將他的手圈在自己腰上。


    她伸手摸摸他光禿禿的眉毛,總是忍不住的笑:“鵬舉,你現在的樣子好好笑唷……”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的眉毛被燒焦了,已經變成了一個“無眉人”。被她軟軟的手摸著,才知道原因,見她笑得那麽開心,也咧嘴笑一下,渾身仿佛沒有那麽疼了。


    他緩緩移動手臂,快要麻木的手臂逐漸有了點力氣,也學她的樣子,摸在她新月一般的彎眉上。兩人手交叉,互相摸著對方的眉毛,看起來,動作那麽怪異。


    花溶又是噗哧一聲:“我的眉毛還在吧?”


    “嗯,還在。”


    “嘻嘻,鵬舉,是不是去火裏找我被燒焦的啊?”


    他點點頭。


    “我就知道是這樣。你看看,身上整整八處傷,要休養好,起碼得半年。”


    他掀動眉毛,可是,偏偏“無眉”,樣子更是滑稽可笑:“不會吧?”


    …………………………………………


    “唉,半年就半年,隻要能活著就算不錯了。”她由衷地高興,隻要大家都還活著,就勝過一切。笑嘻嘻的,原來,自己越來越貪生怕死了。其實,誰又真正想死?


    隻是,失去了兒子難免難過。


    他夫妻對視一眼,都是同樣的心情。雖然隻得一年多的相處,但和這個孩子已經有了深厚的感情,孩子小小的歡聲笑語不知曾帶給二人多少快樂,尤其是花溶養傷的那些日子,每天得他歡笑膝下,度過了許多寂寞苦悶的時光。也為此,她專門去練習從無興趣的針織女紅,親自給孩子縫製衣服帽子。沒想到,一夕離別,再見不知是何時。


    花溶歎道:“但願金兀術一直善待他。”


    嶽鵬舉也歎一聲:“這個我倒是不擔心。金兀術對孩子,總是真心實意的。他絕不會薄待他。”


    嶽鵬舉也笑嘻嘻的,因為沒有眉毛,他笑得也很怪異,已經可以轉動的手,輕輕順著妻子的麵頰往下滑,停留在她柔軟的脖子上,然後,微微往下。太過久違了,那麽美妙的身子,自己熟悉的身子,雖然已跟熟悉自己一般熟悉,此刻卻覺得一陣心跳。


    花溶麵頰緋紅,輕輕拍打他的手,低聲啐他:“你的傷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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