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弦退後一步,不敢再阻攔他。他最清楚花溶的傷勢,心裏其實早已認定,花溶已經死了。因為,受了這樣的傷,基本不可能活下去了。而且,劉淇等人出去這麽久,依舊沒有絲毫有利的消息傳來。


    夫人,基本不可能還活著。


    但他不敢把這話向重傷的嶽鵬舉明言,隻所以希望能拖延一時算一時。如今戰亂,到處是生離死別,再大的悲痛也敵不過時間,他相信,隻要時間久了,嶽鵬舉心中的傷痕自然就淡化了。可是,沒想到嶽鵬舉一醒來,惦記的依然是這事。


    “鵬舉……”


    “我馬上出去。”


    張弦不敢再勸阻,他是個盡心竭力的下屬,一旦準備行動,立刻給出建設性意見:“夫人是在燕京受傷,秦大王如果要治好她,必然不會走遠,我們還得在邊境附近尋找。宋金戰爭剛結束,我們不妨化作商旅,掩人耳目,這樣便於打聽。”


    “好,就這麽辦。”


    當即,張弦就出去備了馬,挑選了十名精兵,偽裝成商人,和嶽鵬舉一起出發。


    馬如散步一般,慢悠悠地往前走。


    已近黃昏,沒有一絲風,周圍的空氣都是燥熱的。秦大王勒馬,渾身大汗如雨點一般往下淌。他下了馬,將馬車停好,回到車廂裏,隻見花溶雙目緊閉,依舊一動不動地躺著,額頭上,連一滴汗水也看不到。


    她置身在這樣炎熱的環境,躺在這樣的地毯上,竟然也感覺不到熱。若非心冷如灰,又怎會如此?


    他怔怔地在旁邊站了一會兒,才伸出汗涔涔的大手去抱她,柔聲說:“丫頭,下來乘一下涼再走,好不好?”


    她躺著仍舊一動不動,這一路上,她一句話都不曾說過。


    “丫頭……”


    秦大王心裏一驚,隻見她依舊毫無意識地躺著,整個人,仿佛完全失去了求生的意識。她受了那樣重的傷,除了靈芝的醫治,還因為她惦記著嶽鵬舉,希望能活著見他一麵。這種強烈的願望一直支撐著她的求生意誌,所以,一直都“活著”,要生存的願望異常頑強。可是,一旦得知,自己已經是個不完整的女人,且時日無多,這種支撐的意誌,立刻淡了下去。


    秦大王再是粗豪,也發現了她的意圖,驚得立刻抱起她,連聲喊:“丫頭,丫頭……”如果她自己不願意活了,意誌一消沉,真不敢想象,她還能拖延幾天。


    他不由分說,將她從馬車上抱下來。也許是因為太陽直射到她身上,也許是因為他汗涔涔的擁抱,她的額上,慢慢地有了薄薄的一層汗。秦大王走到林邊,摘了一大片葉子,才抱著她坐在一棵大樹下,拿了闊葉拚命地替她扇風,又拿了一點水,慢慢地喂她喝下去。


    好一會兒,她才悠悠醒來,睜開眼睛,十分茫然:“這是哪裏了?”


    “丫頭,再有三十裏,就要到鄂龍鎮了。我們歇一晚,明日再走,丫頭,明日你就會見到嶽鵬舉了……”


    就要回去了!就要見到嶽鵬舉了。


    縱是心頭再淒然,臉上也情不自禁地湧起一絲笑容。


    可是,臉上的笑容很快隱去,明明是渴望到極點的事情,此刻心裏卻一陣恐慌。她原本以為心裏和身體都疼得麻木了,沒想到,還能這樣地恐慌和不安,隻長久地看著西邊的晚霞。那麽燦爛的夏日的晚霞,馬上沉沒,然後,明天就會升起。時時常新,變幻莫測。


    可是人呢?人的生命呢?


    生命去了,又如何能延續更新?


    “丫頭……”


    她閉了閉眼睛,再睜開,向做了什麽重大的決定,慢慢地開口:“換一個地方吧……”


    秦大王一愣,一時沒有明白她的意思。


    “丫頭,這裏熱麽?那我們換一個地方,前麵樹木更茂盛點……”


    “換一個地方,不回鄂龍鎮了。”


    “為什麽?”


    “不為什麽。”


    丫頭這是怎麽了?心心念念地要回去,如今快到家門口了——雖然秦大王認為那個苦寒的軍營之地,實在算不得什麽,可是,他知道,花溶一直認為,那是她的“家”!嶽鵬舉在那裏,她就總是認為家在那裏。


    他小心翼翼地:“丫頭,明天就要到了,你放心,我一定送你回去……”


    她直接打斷了他的話:“我不想回去了。秦大王,我求你一件事,馬車不要停下,隨便將我拉去哪裏。無論哪裏都行,直到我死了,你就在半路上,隨便找個地方把我埋了……”


    秦大王心裏一抖,這正是他所期待的,無論生生死死,最後,是自己陪在她身邊,不是別人,不是可惡的嶽鵬舉。難道,這一切,真是上天憐憫?讓自己得償所願?


    “丫頭,你怎麽啦?你想去哪裏?無論去哪裏我都帶你去。這世界上,有很多有趣的好地方,我帶你一一走遍,好不好?”


    她隻是搖頭:“我……真的不回去了……”


    她眼裏的那種絕望的哀愁,將秦大王心裏燃起的那絲喜悅的火苗立刻澆熄了。他明白過來她的意思,緊緊摟住她,嘶聲道:“丫頭,你不要胡思亂想。”


    “不,我不想見鵬舉了,我誰都不想見……”


    她知道鵬舉的性子,自己這個樣子回去,不知他會傷心成什麽樣子。縱然自己還能苟延殘喘一些日子,可是,死了呢?自己死了鵬舉怎麽辦?不死呢?不死又怎麽辦?難道自己讓鵬舉絕後?也許,活著比死了更加難受。


    生不如死,不如死了痛快。


    “丫頭,他在找你,一定在苦苦尋你……”


    “找不到,就不會找了。”


    “怎麽會不找?老子都找了你**年,嶽鵬舉怎會不找?難道他待你,還不如老子?既是如此,你嫁給他作甚?”


    她心裏一震,手軟軟地垂著,又抬起來,想要抓住什麽,卻什麽都抓不住。


    秦大王一下拉住了她的手,輕輕抱著她,心裏疼痛難忍,都是自己害她!全是自己害了她!本想讓她上天堂的女人,因為一時的妒恨,竟然讓她下了地獄。


    他慢慢起身:“丫頭,別胡思亂想了,我送你回去。今天晚上,你就會看到嶽鵬舉了……他……他一定會很高興的……”


    她微弱地,試圖掙紮:“秦大王,求你了,我不想……不想回去……”


    他的聲音忽然冷靜下來,帶著一絲殘酷的意味:“丫頭,你是認為嶽鵬舉不夠喜歡你,對不對?你認為他會嫌棄你,對不對?”


    她的目光有些憤怒:“當然不是……”


    “你不想讓他傷心!”


    她沒有說話。


    “可是,如果你一直下落不明,他豈不是更傷心?”


    “!!!”


    “秦大王,我無論求你做什麽,你都不肯!連這一點小小的要求都不肯答應我!你還說喜歡我,假的,都是假的……”她憤怒地,要掙脫他的懷抱,蒼白的臉,有了一絲淡淡的血紅,幾乎是聲嘶力竭,“看在我就要死的份上,你難道就不能聽我一次麽?我不想回去,你為什麽要強迫我回去?你一輩子都在逼我,強迫我,一次都不肯依從我……”


    她再也說不下去,喘著粗氣,臉色和嘴唇都微微發紫,渾身顫抖得厲害。


    他憐惜地摸摸她的蒼白的臉:“丫頭,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她冷冷一笑:“不是這意思?那你是什麽意思?你嫌棄我是個累贅了吧?我就知道,我現在是個廢物,你自然怕我跟著你……”


    他怒道:“丫頭,你胡說什麽?”


    “秦大王,你不願意就算了,隨便把我扔在哪裏都行,我也不需要你護送了。”


    他心裏一陣一陣地翻絞,根本說不出話來。


    “丫頭,別賭氣了,明日就要到了……”


    “嗬,是啊,明日,你就要把我這個累贅塞給嶽鵬舉了。我現在這個樣子,你自然不願意要我,跟扔垃圾似的,巴不得趕緊扔掉……”


    “丫頭!”他喉頭哽塞,眼睛卻慢慢地開始發亮:“丫頭,你,果真不想回去了?”


    “不想!”


    “好!那我就不送你回去了!”


    她也不知是心裏一鬆還是一緊,隻麻木地看著自己腳下的青草。


    秦大王凝視著她黯然的麵孔,好一會兒,才熱切道:“丫頭,無論你想怎樣,我都依你。如果你真不想回去,我也帶你離開……”


    其實,這才是他最想做的。他心裏,並不和她一樣絕望,還帶著滿腔的熱血,哪怕是上刀山下火海,也要救活她。他對任何人都信不過,丫頭,唯有和自己一起,才能再得一條生路。即使得不到,他想,自己也有個安慰。也有個生死不離的念想。生也罷,死也罷,自己總是和她在一起就是了。


    “丫頭,我帶你走!你一定不會後悔!”


    花溶狠狠瞪著他,嘴唇微微喘息。


    他忽然笑起來,眉花眼笑,自從她受傷後,心裏一直是壓抑的悲傷,此刻,竟然如釋重負,又充滿期待,一種喜悅在胸口醞釀,仿佛不切實際的幻想,一下變成了現實。


    他嗬嗬笑著抱起她,輕輕放到馬車上:“丫頭,你現在這裏歇息一下。前麵沒有小鎮了,今晚需要露宿,我去搭帳篷,我們先歇息一晚,明日早上就上路。我一定帶你去一個很好的地方……”


    她躺在馬車裏,不言不動。


    這一路風餐露宿,秦大王早已沿途準備好了許多吃的用的放在馬車裏。他海盜出身,搭建帳篷是輕車熟路,不一會兒,已經在一片空曠的地方搭起一頂寬大的帳篷。然後,他從馬車上拿出厚厚的地毯鋪上。


    他忙碌的時候,花溶就睜著眼睛看著他。


    他忙完,額頭上的汗水也顧不得擦一下,飛快地跑過來抱起她,輕輕放在地毯上,很是喜悅:“丫頭,你看好不好?我選在這棵大樹下,應該很涼爽的……”


    花溶不置可否地坐著,看看四周,秦大王留了一麵活動的門,一掀開布簾,就能看到外麵那棵巨大的古木。


    黑夜已經完全降臨,秦大王在外麵生起一堆火,距離帳篷稍微一點距離,然後,才抱了花溶過去,坐在鋪好的墊子上:“丫頭,你想吃什麽?”


    她搖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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