詠絮被吳階派人送來,隨身還有一個機靈的丫鬟。被安頓在一個房間就坐。她姿色出眾,頭發梳成當時流行的那種未出嫁女子的發型,是高高的同心髻,插上六隻金釵,腦後插一把精美的象牙梳,戴一副蝴蝶翡翠環,額頭上帖著梅花鈿,明眸皓齒,桃腮紅唇。她上身穿玫瑰紅的蜀錦棉褥,下身係紅如意牡丹蜀錦長裙,渾身珠光寶氣,十分嫵媚。


    嶽鵬舉進來,在她對麵坐下:“下官就是嶽鵬舉,小娘子不遠千裏前來鄂龍鎮,下官感激不盡。”


    詠絮一路上都在想著嶽鵬舉的模樣,但見他進來,心裏怦怦直跳,隻看得一眼,竟比自己想象的更英武十倍,嬌聲軟語道:“嶽相公萬福。”


    嶽鵬舉看她一眼,但見她裝扮華貴,舉止嬌柔,跟自己的妻子是完全不同的兩種人。他懇切道:“下官雖為宣撫使,但山河未複,二聖未歸,不敢享樂,秉承先賢先天下之憂而憂,不敢朝夕忘形。我與妻子平時隻穿布衣,吃稻米野菜,難得有白麵、豬肉等,不知小娘子能與全家同甘共苦否?下官出征的時候,我妻花氏當和我共同進退,不得不有勞小娘子獨自在家料理寂寞,不知小娘子願意否?”


    他的問話,對詠絮來說,是從未想到過的。她當初完全是抱著仰慕少年英雄而來,而且知道嶽鵬舉為宣撫使,也算得位高權重,心裏打算的是,即便屈身為妾,好歹是個將軍眷屬,而且,憑借自己的姿色,做一個當代名將的備受寵愛的侍妾,也算不枉青春。


    可是,聽了嶽鵬舉這番話,心裏便不由得冷下去。心道,做他妻妾可真不容易,妻上戰場,妾守空房,而且,根本不可能有所謂的榮華富貴。


    她是個聰明的女孩子,靜坐時已經觀察這簡陋的屋子,簡直是一窮二白,再看嶽鵬舉身上的衣服,是那種粗麻布的襖子,十分簡陋,立刻明白他所言非虛。


    她青春年少,抱著的是白馬王子和花前月下,怎甘願做一個獨守空房,過著苦寒日子的小妾?但又不知道該怎樣回答嶽鵬舉,隻驚惶地嗯一聲。


    嶽鵬舉聽她聲音如此,就繼續說:“小娘子既是不以為然,下官豈敢勉強耽誤小娘子青春?請從此告辭。”


    他說完就離開房間。


    出來時,於鵬等人正陪著送詠絮來的兩名老兵說話。


    嶽鵬舉令人取出10貫銅錢,交給老兵,才說:“下官修書一封,請帶給吳大人,感激他的厚意。”


    老兵奉命而來,卻見詠絮根本無心留下,他們自然不敢多說,隨後就告辭了。


    等眾人離開,嶽鵬舉才鬆一口氣。


    於鵬等人見他如釋重負,他們從未見過嶽鵬舉遇事如此緊張,調侃他道:“嶽相公,這小娘子姿色出眾,你怎麽把送上門的豔福去掉了?當心後悔喲……”


    嶽鵬舉擦擦汗,也笑起來:“誰個女子,還能比我妻更美?”


    於鵬等人見他居然誇起自己的妻子來,一個個哈哈大笑,從不知道嶽鵬舉還有這樣一麵,紛紛道:“難道是怕夫人回來做河東獅吼?”


    “哈哈,嶽相公也懼內……”


    “大家猜猜,嶽相公真納妾了,夫人回來會如何?”


    “……”


    嶽鵬舉嗬嗬一笑:“懼內又如何?要是我真在家裏納妾,夫人回來,不光砍了我,連你們也一起砍了。我告你們一個教唆之罪,難道你們就能逃得過去?唉,我真是想念夫人……”


    眾人哭笑不得,方知這百戰百勝的名將,果然是個“懼內”的!


    這一日,花溶焦灼地等待著使節團的消息,她已經不敢再去驛館,隻張弦等人出去打聽,卻聽得說宇文虛中等在大太子府“做客”,然後,就別無消息。


    她百般無奈,偏偏紮合那邊也沒有消息。而最令人擔憂的是,下午出去打探消息的張弦和劉淇也沒有回來。


    她一個人在行宮裏,漸漸地就坐不住了。


    金兀術除了射柳節當晚見過一麵,就不知去了哪裏,這些天毫無蹤影,行宮裏,隻有兩名粗壯的女仆服侍,灑掃煮飯等。


    她疑心這二人是金兀術安插的奸細,二女仆也不懂漢語,她也不想多說什麽,所以,整天整日也沒得個說話之人。


    傍晚,月亮升起了。


    花溶在金兀術的“行宮”外麵徘徊。來了這些好些天,她一直不曾真正關注過這個地方的景色,這一晚心緒煩亂,獨步其間,才發現這異國的迥異風光。


    整個行宮周圍樹木繁茂,花團錦簇,一道高高的石牆把它同後麵的山坡分開。一條櫸樹的林蔭道仿佛一道墨綠色的屏障。然後,兩邊都是一種叫不出名字的常青樹。


    花溶沿著中間的小徑走一圈,這時,月光剛剛升起,它的清光灑在一個比較開闊的地帶。花溶跟隨著月光,走到地勢稍高的幾塊野生花圃邊停下,那是春日野生的薔薇、青蒿、青草等等野生的花草所夾雜的香味。


    她在一塊木樁上坐下,心裏十分煩亂,太後不能走,皇後又救不出,自己出使金國,除了把自己困起來,又還能有什麽其他意義?


    心裏對嶽鵬舉的思念越來越強烈,新婚燕爾,那種甜蜜的滋味,哪怕夫妻粗茶淡飯,冷炕舊衣,也遠遠勝過在這行宮裏,對著一桌子異國的大魚大肉。


    她坐了半晌,耳朵裏,聽得這春末的樹林裏,仿佛夜鶯的歌聲,接著是一種隨風飄來的濃鬱的香味。


    她驚異於這樣的香味,慢慢站起身,清冷的月光下,無聲無息地,一根野刺果的枝條伸到麵前。


    她嚇了一跳,但見站在自己麵前的人,一身白色的漢服,一如趕考的書生,頭上還戴了一頂熟悉的東坡頭巾。


    然後,那根碩果累累的枝條,又往她麵前移過來一點,幾乎要橫在她的鼻端,帶著一股清甜的春日的香氣。


    她並不接,他卻一笑,也不語,繼續閑逛,一會兒舉起那根野刺果枝條看看,一會兒又彎腰看前麵一簇一簇的野薔薇,或者抬起一朵紅花放在鼻端聞聞它的香味,或者看月光下,花瓣上的第一滴露珠。


    一隻大的飛蟲從他身邊飛過,似落在了花溶的肩頭,停住,他一伸手,仿佛要輕輕抓住,飛蟲卻一下就飛了。


    花溶冷冷地看著他。


    他依舊不以為意,將野刺果放在旁邊,在一截粗大的木樁上坐下,又指指另一截木樁,示意花溶坐。


    花溶依舊站在原地,冷冷地看著他。


    他微笑著,從懷裏掏出一支笛子模樣,但決不是笛子的樂器,也許是他們民族一種特殊的樂器,可是,吹出的歌曲卻是纏綿的,絕非白山黑水的粗獷和原生態: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


    有美一人,清揚婉兮。


    邂逅相遇,適我願兮。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


    有美一人,婉如清揚。


    邂逅相遇,與子偕臧。


    這是《詩經》裏的野有蔓草,講的是蔓草青青,長在曠野,偶然遇見美麗姑娘,正合我意。


    曲調十分纏綿婉轉,在這樣的月色下,帶著溫柔而清冷的氣息。


    花溶不可思議地看他的衣服,看他手中的笛子,再看這一天地的月光,金兀術這是做什麽呢?待月西廂的張生?趕考落第的公子?


    不是殺人如麻的金國南侵統帥?


    她忽然笑起來:“金兀術,我的兩名侍衛呢?你已經將他們殺了?”


    “花溶,你真是掃興!如此良辰美景,何必說那些打打殺殺?”


    花溶仔細地盯著他,仿佛是第一次見到他。


    這個人,其實選錯了行業,不是做一將功成萬骨枯的元帥,而是該去做伶人,保證演什麽像什麽。


    金兀術終於站起來,走在前麵:“嗬嗬,花溶,我回來了。”


    仿佛一個歸家的男人,口氣熟稔得跟在妻子說話一般。


    花溶依舊站在原地,隻固執道:“我的兩名侍衛呢?”


    “我嫌棄他們礙眼,讓他們暫時在我的府邸歇一晚,明日再放回來。”


    花溶忽然後退一步,警惕地看著他,然後,轉身就走。


    他搶上一步,飛速地拉著她的手,他力氣大,她掙紮不得,生生被他拉進屋子裏。


    北地的春末,夜晚還是寒冷的,屋子裏早已生了火爐,整潔而清淨,案幾上放著幾味小菜,一壺燒酒,兩名女仆退下,關好門。


    八支粗大的蠟燭點在屋子的四角。


    花溶盤腿坐在對麵,明亮的燭火下散發著幽幽的香味,她熟悉這種香味,早在劉家寺的時候就第一次見到了,是大宋宮廷才有的貢燭。還有那樣的燭台,純粹黃金打造,上麵雕刻著一道飛龍,精美得如一種工藝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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