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春末的第一場雨,給北方的天空塗上了一層黯淡的灰色。


    通往鄂龍鎮的小路上,三騎快馬飛速而來。


    最前麵的一人,因為馬速太快,背心都被汗水濕透,天色一晚,氣候冷下來,汗水粘在背上,顯出一股透心徹骨的寒意。


    可是,心裏卻是火熱的,揣著熊熊的一股火焰。


    眼看軍營快到,他遙遙地看看方向,忽然改變了注意,勒住馬背。


    在他身後,跟著兩名幹練的隨從。這二人,一個叫馬蘇,一個叫劉武,二人曾經是遼東地區的“漢兒”,後來禁不住貧困逃竄流落海外做了海盜。


    二人曾有在當地經商做小販的經曆,也懂得女真語。


    馬蘇立刻道:“大王,不去鄂龍鎮了?”


    秦大王搖搖頭:“不去了!立刻去金國。”


    劉武提醒道:“再往前是原遼國的都城燕京,現在歸於金國,是金國最重要的城市之一,很多將帥都官邸這裏。而上京還有一段距離,我們是去燕京還是上京?”


    秦大王也不知道這二者的區別,更不知道花溶一行是在燕京還是上京,想了想忽道:“金國四太子金兀術有沒有府邸在這裏?”


    “有。攻下燕京後,老狼主的幾個太子都在燕京有行宮。”


    秦大王立刻道:“先去燕京,再去上京。”


    “是。”


    夜色下,秦大王抽出大刀,刀鋒閃爍著寒冷的光芒,他試著比劃一下,也不知是想砍下嶽鵬舉的頭顱還是金兀術的頭顱。


    “媽的,嶽鵬舉這個混蛋,居然放心讓丫頭去金國這種蠻荒之地,豈不是送羊入虎口?”


    劉武低聲道:“康公公不是透露,嶽鵬舉已經陳兵邊境了麽?”


    “那有個鳥用?丫頭真是遭遇了危險,他怎麽趕得及?”


    他擦擦刀鋒,心裏恨不得一刀就砍在嶽鵬舉身上,丫頭,該死的丫頭,嫁一個這樣的男人有什麽用處?


    目睹她成親後,他全心的憤恨幾乎全部發泄到了嶽鵬舉身上,那一刻,已經認定:全是嶽鵬舉一個人的錯!


    是他迷惑她,是他欺騙她。


    丫頭,被他花言巧語所騙。


    因為存了這樣的念頭,所以,腦子裏更是狂熱:


    嶽鵬舉不死,就決不能斷絕她的念想。


    隻要嶽鵬舉一死,天大的問題,就立刻解決了。


    可是,嶽鵬舉又如何才能死去?


    他的雙眼在越來越黑的夜裏,發出豹子一般的光焰,一個絕妙的,一箭雙雕的好計在心裏形成,一握拳,拳頭咯吱咯吱,臉上漸漸露出一種興奮的光芒。


    海上沒能殺金兀術,是第一遺憾!


    放過嶽鵬舉,是第二遺憾!


    既然如此,幹脆一次性解決,這二人,反正都不是什麽好東西。


    他緊緊身上的衣服,在寒風裏一夾馬腿,就拍馬往燕京而去。


    昨夜的一場雨,令驛館破敗的牆壁又潮又綠。


    花溶悄然從暗處溜出來,這裏,清淨得出奇,幾乎聽不到一點聲音。


    預料中的恐慌撲麵而來,宇文虛中等人果然不曾回來。


    他們肯定全被宗翰扣押了。


    昨日尚信誓旦旦保證和談,今朝立刻翻臉,她立刻意識到,金國上下,莫非又在醞釀更大規模的攻宋行為?


    可是,和談不重要,重要的是太後。隻要太後離開了,以趙德基的狠絕,肯定不會再顧忌其他宋俘,決一死戰也絕非不可能。


    她小心翼翼的,此時,她已經換了喬裝,既非當初黃疸病人的形象,也非昨日騎馬射箭的英武女子相貌,她換了一身緊身胡服,唇上留著小胡子,依舊戴著大帽子,盤了發,仿佛一個落魄的女真窮男人。


    她往前走幾步,咳嗽一聲,張弦和劉淇便在暗處停下,他二人身材高大,而且女真語不精通,不好偽裝,也不敢在人多的地方開口。


    花溶慢悠悠地走到小店門口,還早,周圍沒有什麽人。


    她又慢悠悠地咳嗽一聲,吹了一聲口哨。


    四周沒有動靜,她又吹了兩聲口哨,正往小店門口看,卻見牆壁邊,一個女真男子揉揉眼睛跑過來,正是紮合。


    紮合一下認不出花溶,卻認得她吹的那種口哨,他欣喜之極的搓手:“小哥兒……”忽又很驚訝,“小哥兒,你為什麽要弄成這個樣子?”


    她低聲道:“因為有人想殺我。”


    他大為驚訝,怒道:“誰想殺你?我先幫你殺掉他!”


    在他的意識裏,還是停留著昨日射柳節上那個黑發飛揚的女子,這樣的女子,仿佛童話一般走進世界,近得像一個傳說。


    誰會狠心殺掉這樣的一個人?


    花溶微微一笑:“以後,誰問你,你都說不認識我,也別透露我的身份,好不好?”


    他拚命點頭:“不說!我發誓,絕不會說。你叫我不說我就不說……”


    花溶微笑著低聲道:“哪裏有僻靜的地方?我們去喝酒?”


    他警惕地看看四周,立刻拉了花溶就走。


    這是燕京城裏的一個小賭場,裏麵形形色色,女真人、契丹人,漢兒,各地的商販走卒,既是旅館又是茶館,更是鬥雞走馬之地,在這裏,哪怕你是江洋大盜也不會有人多看你一眼。


    也隻有紮合這樣的底層人才能找到這樣的好地方。


    花溶非常滿意。


    在一個木板隔開的油膩膩的小隔間坐下,紮合連喊幾聲小二,都無人理睬,他便自己到灶台前提了一壺溫酒。


    酒是塞外的馬奶酒,而且是自釀,味道非常淡,又粗糙,跟煮壞了的醪糟甜湯差不多。花溶端起滿滿一大碗,入鄉隨俗,喝一口,在這北地的寒冷裏,顯出一股一樣的溫暖。


    紮合興奮得坐不住,也不知道什麽原因,自從昨日發現她是女子,發現她那樣在馬背上,如金國的七色蓮花,那樣彎弓射箭,仿佛傳說中白山上的仙女。生平第一次,他夜晚居然沒有睡著,急切而興奮地,等待著她來找自己。


    小哥兒說過來找自己,就一定會來。


    他蹲在驛館的牆角裏,半夜無人,便又回到小店,打盹一會兒,果然,她就來了。


    花溶拿出一錠銀子:“紮合,你想娶親麽?”


    他點頭,十分高興地點頭。


    花溶微笑道:“既然如此,你就去贖回邢皇後做你的妻子好不好?”


    雖然嫁給金人也是屈辱,可是,能夠先脫離洗衣院那種非人的囚牢,總要好些。


    紮合隻知道一個勁地點頭,此時,無論她說什麽,無論她要他做什麽,他都會同意。


    花溶將銀子推給他:“我還會給你買一座小屋子……”


    他忽然將銀子推回去:“小哥兒,我什麽事都為你做,但我不要銀子……”


    花溶一怔,沒有銀子,怎能贖回邢王妃?


    她已經從他口中得知,隻要女真兵看上,無論王妃公主,隻要是金國將帥不要的,他們都可以極其廉價贖去。


    紮合興奮地站起來,這一早上,一直都很興奮,直直地盯著她的明亮的眼睛——哪怕喬裝,眼睛也是不變的。


    花溶提醒他:“紮合,要有銀子才能娶到邢皇後……”


    “啊?也對。”他收起銀子,放在懷裏,興奮道,“小哥兒,我這就去幫你把邢皇後娶回來……”


    花溶失笑,是他娶,不是自己“娶”!


    可是,此時,她也顧不得他的語病,雖然是在這樣的地方,也不敢多呆,起身道,“紮合,我晚上再來找你……”


    “好好好……”


    驛館門口,一幹宋使驚惶地不停張望,宇文虛中等人不歸,他們立刻意識到,自己等階下囚的日子就快到了。


    蘇武牧羊!


    誰願意在苦寒地做牧羊的蘇武?


    惶惶不安中,隻聽得一陣得得的馬蹄聲,眾人走到門口,隻見一對女真兵策馬而來,為首的正是大太子帳下的漢官裴庸。


    裴庸盯著這群使節,目光在人群裏搜索半天,才倨傲道:“大太子請使節團的嶽夫人去赴宴……”


    一名副使節大著膽子:“嶽夫人不在……”


    “她去了哪裏?”


    “我們也不知道。”


    裴庸冷笑一聲:“今天之內,你們最好把她交出來,否則……”


    眾人均不敢應聲,情知花溶昨日得罪了宗翰,如果真的現身,一定是有去無回。


    此時,使節團的重要人物,均已被扣押,剩餘的人也無關緊要,裴庸一揚鞭:“你們寸步不許離開此地……”然後揚長而去。


    和紮合一起出來,此時,大街小巷已經熙熙攘攘,客人多是射柳節上而來,吃喝玩樂一會子,還有馬球表演。


    一前一後的,是張弦和劉淇,暗號是約定好的,花溶頭也不回,隻聽得張弦低聲道:“我們已經到驛館周圍打探過,宇文大人一行全被大太子扣押了……”


    花溶觸目所及,隻見驛館周圍都是便衣的女真人,想必正是宗翰派來捉拿自己的。昨日射柳節上,有金兀術和宗望的一番話在先,他不敢明目張膽捉拿自己,但既然敢扣留宇文虛中,對自己也就不會客氣。


    雖然已經做了喬裝,心裏還是很不安,趕緊混入人群,往城外而去。


    前後左右看看,周圍再無一個人影,她才加快速度往前麵的帳篷屋而去。


    由於射柳節的原因,周圍人等都去看熱鬧了,四周空蕩蕩的。一場春雨,廣袤的土地突然增加了一層綠色,淺草油油,樹木蒼翠,整個呈現出真正的春機勃勃。


    花溶依舊不敢公然出去,韋氏是重要俘虜之一,金人一定對她有某種程度上的監管。她四處看看,不見她的影子,又不敢去小屋探望,想了想,忽然從樹上摘下一片葉子,吹了一曲《蝶戀花》。


    在她來之前,趙德基曾有簡單的交代,比如太後喜好什麽,忌諱什麽。韋氏雖然不精於琴棋書畫,但簡單的曲子也會,其中最擅長的就是《蝶戀花》。


    她嗚嗚嗚地吹奏一陣,好一會兒,果然見那半帳篷半泥糊的屋子的門打開,韋氏出來,站在門口,驚惶地四處張望。


    看了好幾眼,她慢慢走過來,挺著大肚子。


    到了大樹背後,她才停下,張皇地,不敢作聲,隻驚訝這故國的鄉音是從哪裏發出的。


    花溶從大樹後閃身出來,躬身一禮:“見過太後……”


    這一聲“太後”仿佛一聲驚雷,韋氏驚訝地看著麵前的“女真人”,退後幾步,顫聲道:“你,你……”


    “太後不必驚訝,我是大宋使節團的使臣花溶,奉宋天子之命前來營救太後……”


    韋氏聽得是女子的聲音,慢慢醒悟過來,囁嚅道:“大宋天子?”


    “就是你的兒子,九王爺,他現在已經是大宋天子了……”


    韋氏悲喜交加,花溶這時才真正看清楚她的麵容,此時的韋氏已經四十幾歲,她相貌中等,低眉順眼,因為懷孕,有種難以掩飾的憔悴和疲倦。可見,這些年她在金國的日子並不好過。


    花溶低聲道:“太後,我是來帶你離開的……”


    韋氏忽然後退一步,眼裏露出極其麻木的悲傷,手情不自禁地撫向自己的肚子:“回去……回去……我怎麽能回大宋啊……”


    按照大宋的倫理道德,她既已嫁給女真人,就和趙氏家族是恩斷義絕了,再要回到宋國,就不得不尷尬和難堪。可是,較之在女真的悲慘屈辱的日子,無論多麽難堪,她也願意回到大宋,回到自己兒子的身邊。


    花溶見她不語,急道:“太後,大宋來的使節,遭遇了大太子的扣押,和談看來並沒有什麽希望,但我還是希望能帶你離開金國……”


    心裏剛剛升起的一點希望又破滅了,韋氏眼淚流了下來:“你是說逃跑?”


    花溶點點頭。


    韋氏慘笑一聲:“我這個樣子,怎麽跑得了?”


    花溶說不出話來。


    要逃亡,指望一個身懷六甲的孕婦奔跑還是騎馬狂奔?隻怕無論選擇哪一種,出逃不成,先要了她的命。


    韋氏擦幹眼淚,也不看她,神情十分麻木,轉身就往回走。


    花溶在她後麵,急急的:“太後,下次你再聽到曲子,就是我來了。我會想辦法的,一定會的……”


    韋氏身子遠去,進了帳篷,關門,再也不曾露麵。


    花溶呆呆地在樹蔭下,點點的陽光從樹縫裏灑下來,照了她滿頭滿臉,心裏卻跟這明媚的陽光相反——無奈而沮喪,自己此行,隻怕是完不成任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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