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營帳外不時有遠離故國的金兵吹起胡笳,縱然掠奪宋國財富和美女帶來的狂熱刺激,也幾分淒涼之意。


    金兀術輕輕推開門,案幾旁,伏著一個孤寂的背影,正在寫什麽。他悄然走過去,隻見上麵寫著兩句話,意境淒涼,字透紙背。


    胡茄吹徹摧心扉


    刁鬥聲驚客夢回


    “花溶……”


    花溶聽得他的聲音,將筆擲在桌上,頭也不抬:“我困了,要休息了,你出去吧。”


    他不經意地拿起紙,仔細看看,抬眼看她,眼神裏又添一重驚喜:“花溶,寫得真好,真是好極了……”他隨手拿起書架上的一幅蘇東坡的親筆,兩相品位,更是喜形於色,“看看,都超過蘇大學士了……”


    花溶伸出手,飛速地搶過他手裏的紙張,兩把撕碎,扔在一邊:“你這蠻子懂得什麽?這在我大宋乃微末之流,市井婦孺商賈皆識字能文,怎敢和蘇大學士相比?”


    金兀術也不動怒,在她身邊坐下:“嗬嗬,我原也知南朝能人雅士輩出,但這些風花雪月應該是百姓的事,而不是君臣的事,宋國二君若是不那麽重文輕武,又焉有今天的下場?”


    花溶盯著他,毀滅文明的人,總覺得武力淩駕在一切之上,縱然宋國昏庸,但金兵來縱橫燒殺,又能比他們高明多少?


    金兀術笑道:“今天是你們的除夕,時間快到了,你不守歲嗎?”


    “國破家亡,孤身一人,有什麽好守的?”


    “至少,我可以陪你喝幾杯。”


    花溶斜他一眼:“你也配?”


    金兀術知她想著法子激怒自己,卻一點也不動怒,仍舊滿麵笑容,仿若閑話家常:“花溶,你知我為何要來大宋興兵?”


    “眼紅大宋花花江山,搶奪財寶和女人!”


    “我金國自來在苦寒之地,滅掉遼國,才知道燕京繁華;而到了東京,才知道燕京根本不算什麽。歌妓、僧侶、工匠、美女、藝人……天下繁華,盡在中原,這時,我金國大小狼主才知道,原來,人生可以有如此多的享受和樂趣!”他話鋒一轉,“戰爭的目的,的確如此。但我卻不是。”


    “你又有何超凡脫俗了?”


    金兀術笑起來:“我從小隨一南朝高人學藝,遍讀南朝史書,長大後,穿衣打扮皆喜好模仿南朝人士,因為崇拜蘇學士,甚至還做了一套‘東坡服’……我父王因此很討厭我,除了二哥,其他兄弟也跟我不甚和睦。在大軍出征宋國前夕,我父王召集所有王子、將帥宴飲。席間,父王拿出金國的鎮國之寶——千斤大鐵龍,說南朝自來有力能扛鼎的楚霸王,我金國會不會有這樣的勇士?於是,王子將帥輪番舉大鐵龍,卻無人能舉起。我自告奮勇地去舉,父王卻單獨下令,說要是我無法舉起大鼎,就將我殺掉……”


    花溶冷冷道:“那你是舉起了!不然,怎麽會在這裏耀武揚威?”


    金兀術不理她的譏諷,繼續道:“我舉起鐵龍後,父王對我刮目相看,此後,態度大為好轉,我才得以隨兄長出征……”


    “現在大獲全勝,你怎麽還不回去享受榮華富貴?”


    金兀術搖搖頭:“我還要留下,抓住趙德基!”


    “嗬,你做夢吧!”


    “實不相瞞,我已經被父王封為昌平王,掃南大元帥,目的就是為了除掉趙德基,永絕後患,然後,才能安享富貴……”


    花溶曾偷聽了他和宗望的談話,暗地裏冷笑一聲,明明是有圖謀大宋國土之意,現在卻口稱隻圖財寶,誰相信?


    “花溶,趙德基黃口小兒,何德何能要你做他的侍衛?”


    花溶見他始終這副高高在上的姿態,很是挫敗,便也平靜地答:“因為他救過我。”


    “他因何事救你?”


    “因為受一親族牽連,我全家被抄,隨父母發配嶺南,半路上,父母被押送官兵打死,我僥幸逃亡,又落入海盜之手,被九王爺救下……”


    金兀術皺了皺眉頭:“花溶,你可真是愚昧!趙德基於你何恩?要不是他父皇昏庸,你父母怎會被殺?最多,他救你也不過是恩怨相抵,你何苦替他賣命?”


    “他救我的時候,並不知道我是什麽人!何況,如今大宋的安危全係他一人之手……”


    金兀術冷笑一聲:“隻怕他沒這個中興大宋的本事!”


    她卻不動怒了,語調更是平靜:“怎會沒有?我大宋能將輩出,隻要他善於用人,自有勤王之師四方來朝,何愁大事不成?”


    “宋國真有名將,你還會被我扣押在這裏?”


    “嗬嗬,那是因為我弟弟不在!要是我弟弟嶽鵬舉在,早將你打得落花流水。金兀術,你哪一次不是我弟弟的手下敗將?”


    金兀術屢次敗在嶽鵬舉手下,如今聽她盛讚弟弟,雖然身陷敵營,可聲音裏還是情難自禁那種自豪之意,心裏更是酸溜溜的:“好,總有一天,我會打敗嶽鵬舉!”


    “嗬嗬,金兀術,你隻好在我麵前吹大氣罷了,要是我弟弟在,一定打得你跪地求饒。”


    “困了,不想說話了!”金兀術不願聽她開口閉口“我弟弟”,悶悶地幹脆倒在暖和的地毯上,閉著眼睛,雙手枕在腦後,倒頭就睡。


    過得一會兒,又睜開眼睛,忽道:“我已經打探清楚,嶽鵬舉被趙德基賜婚了一個什麽漏網的郡主,看來,趙德基為籠絡你姐弟還真是下了一番功夫。花溶,這也是你為他賣命的原因?”


    嶽鵬舉已經是婉婉的丈夫了,有一瞬間,花溶異常迷茫,自己在這個世上,其實,已經連一個可以親近的人都沒有了。


    金兀術見她發呆,又問,“為什麽你姓花,他姓嶽?這不合漢人名字的規矩,莫非你們不是親姐弟?”


    “這與你何幹?”


    金兀術更是來了興趣:“花溶,你真和嶽鵬舉不是親姐弟?既然如此,你一個親人都沒有了,留在宋國做什麽?不如隨我回上京。”


    “你做夢!”


    他的聲音急切起來:“花溶,我說真的,反正你孤身一人,你也看到了,一個孤身女子留在宋國,是非常危險的事情。”


    “有鵬舉在,我就不危險!”


    她情不自禁地想起這句話,卻說不出口,鵬舉不在!即便在身邊,也必須先保護他的妻兒。


    所以,自己才會被囚禁在這裏,逃生無門。


    她忍不住,忽然掉下淚來。


    金兀術第一次見她流淚,嚇了一跳,剛要安慰她,卻見她迅速擦了擦眼睛,臉上的神色一點也沒有變。他以為自己看花了眼睛,遲疑道:“花溶,你剛剛是在哭麽?”


    “沒有。”


    “沒有就好。花溶,我太困了,先休息一下。”


    花溶起初沒在意,見他居然慢慢地發出輕微的鼾聲,忍不住踢他一下:“你還不出去?快出去!”


    他醉眼朦朧:“今晚喝多了,困死了,不要鬧。”


    “出去,出去!”


    他手一伸,將她拉在懷裏,含糊不清地:“今晚,我陪著你。不要哭了。”


    花溶想了想,沒有掙紮,靜靜躺在他身邊。


    金兀術第一次見她如此柔順,心裏隱藏著的微微的心願仿佛在無限膨脹——她以後都會這樣吧?他心裏一甜,從未有過的安寧,撫摸一下她的頭發,動作異常輕柔,但終因倦極,不一會兒就模模糊糊睡著了。


    三更時分。


    窗外慘淡的月色照進來,花溶悄然翻身,耳邊,金兀術的呼吸聲十分均勻,是徹底睡熟了。


    她的手悄悄伸向床沿,這裏藏著一柄鋒利的小刀。金兀術為防她自殺,起初對她看管得十分嚴格,自打獵回來後就放鬆了警惕,這是她晚飯時,悄然藏好的一柄餐刀。


    她悄悄拔出來,借著月光,看到金兀術熟睡的臉十分平和,仿佛一點也不曾提防這敵國女子。


    九王爺的聲音響在耳邊:“如果沒有料錯,金兀術一定是我今後最大的敵人!”——當初是為了救婉婉,但更主要的是借此混進金營,混到金兀術身邊,借機殺掉他!


    刀很快觸到他的脖子上了,隻要一下去,九王爺的心腹大患就消除了。


    她暗歎一聲,這是敵國太子,宋國仇人,可是,他於自己,的確不曾有什麽深仇大恨,幾次放過不說,即便在這幾天,也憑著一股子驕傲,不曾對自己有什麽****。


    如果不是這樣的身份,這樣的男人,也算得響當當一條漢子!


    刀抵在金兀術胸前,他依舊毫無察覺,花溶的心跳得十分厲害,門外就是金兀術的幾大衛士,還有上萬大軍,自己這一刀下去,也別想逃出生天。


    從此,就連鵬舉最後一麵也見不著了。


    可是,他已經是別人的丈夫,見了又能如何?這一思量,不覺渾身冰涼,無親無故,人海茫茫,自己即使能活下去,也不過是押解北國,為奴為妾,苟且偷生,不如拚著一死償還九王爺的救命之恩。


    對敵人仁慈,就是對自己殘忍。大不了,自己也一命還他一命。


    她咬咬牙,不假思索,一刀就向金兀術胸口刺去。


    一聲慘叫,金兀術騰地翻身躍起,胸口鮮血淋漓,語聲悶悶的:“我一直等著這一天,花溶,我以為,不會有這一天的……你,你竟然真的對我下手……”


    他語無倫次,聲音沉痛,花溶二話不說,咬咬牙關,再一刀,又向他刺去。


    金兀術雖受傷,可因為悲傷憤怒,竟不再躲避,一伸手就搶上來奪她的刀:“花溶,枉本太子如此待你!”


    花溶腿受傷終是不便,被他避開,隻聽得門外“砰”的一聲,幾名侍衛已經衝進來,一左一右,很快抓住花溶,小刀“當”的一聲掉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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