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湛北第一次見尹白露,是在他自己的地盤。


    她跟顧衿去拿一個中途被人撬走的案子,張牙舞爪的,囂張到讓人一眼就能注意到。


    他那天難得閑著,清修了一個星期好不容易讓他爹從家裏給放出來,他想著來酒店人模狗樣地上兩天班,誰知道剛進辦公室,屁股都沒坐熱,行政包房的主管經理就匆匆跑進來說有人鬧事。


    陳湛北這人沒別的愛好,就愛湊熱鬧,一聽說還是倆女的為了個老男人打架,他興致上來,拿起手機就下了樓。


    主管經理帶了酒店十幾個保安跟在小太子爺身後,一是怕他被誤傷,二是想著控製局麵。結果一路到了三十層,陳湛北先蒙了。


    三個年輕漂亮的姑娘在人群中撕扯成一團,被打的那個臉腫得老高,打人的那個頭發散了鞋也飛了,明豔的臉上全是凜冽怒意,拉架的那個頭上還掛了彩。


    他看了半天,才喊了顧衿一聲“嫂子”。


    今兒個這屋裏吃飯的沒幾個是不認識他陳湛北的,北洲國際老總的獨子,平日裏混的圈子都是些權眼通天的小祖宗,他老子有錢有地位,陳湛北仗著這個在外頭一向囂張,甚少有人能放在眼裏,今天能讓他喊一聲“嫂子”的,來頭肯定不淺。


    陳湛北進了屋,趕緊讓女領班拿消毒的毛巾給顧衿擦傷口,當著一屋目瞪口呆的人把話說得不輕不重,韓濱當時就傻眼了,立馬擺出一副萬事好商量的嘴臉。趁著顧衿進去談判,陳湛北這才騰出工夫來注意她身邊那個姑娘。


    瞧著模樣,歲數應該和顧衿差不多,但是看上去,又比顧衿多了幾分風情。


    黑色針織衫,剪裁大方的白色羊毛褲,衣褲的銜接處用一條古董chanel(香奈兒)的琺琅腰鏈死死卡著,那一把腰,柔韌纖細。目光下移,是光裸的腳踝和細跟鉚釘的valentino(華倫天奴),腳背白皙,襯出一雙長腿,要是不算她臉上花了的妝,絕對是個尤物。


    尹白露坐在行政酒廊外麵的卡座上,對著鏡子擦花掉的口紅和睫毛,時不時往身後大門緊閉的包廂看上一眼,擔憂著急之色全寫在臉上,壓根沒在意陳湛北打量她的赤裸裸的眼光。


    “放心吧,她出不了事兒。”陳湛北饒有興致地哎了一聲,探過身子跟她搭訕。


    這段時間一直素著,被他爹修理了一頓又關在家裏好幾天,有日子沒見著漂亮姑娘了,他心裏蠢蠢欲動:“你跟顧衿什麽關係?”


    尹白露擦口紅的手一頓,從鏡子裏抬眼看他,不客氣地反問:“你跟顧衿什麽關係?”


    得,人看著挺漂亮的,說話可是挺衝,見她不買自己的賬,陳湛北摸了摸鼻子,老老實實地答:“我跟旁政是朋友。”


    尹白露從鼻子裏冷哼一聲:“我跟顧衿也是朋友。”


    她剛打過架,頭發亂蓬蓬的,臉頰微紅,擦掉了那些亂七八糟的顏色,露出一雙清澈眉眼,看上去多了幾分原本被妝容掩蓋住的清純。


    陳湛北尋思半天,幹咳一聲介紹自己:“我叫陳湛北。”


    尹白露不為所動。


    這名耳熟,她也多多少少知道一些,旁政這幾年在b市的鐵瓷兒,那個大名鼎鼎的小陳總,有個祖上積德的老爹,北洲國際的太子爺,二十六七的歲數不務正業,天天鑽娛樂頭條微博熱搜,不是哪天跟哪個小模特去了日本泡溫泉就是神出鬼沒在這城中哪個著名夜店鬧通宵。


    陳湛北不死心,想套她微信加個好友,恰逢顧衿從裏麵出來給打斷了。


    臨走時,尹白露經過陳湛北身邊,她身上那股若有似無嫵媚香幽的氣息拂過陳湛北鼻間,抓不著也碰不到,等那道高瘦的身影走遠了,陳湛北依然站在原地,心裏發癢。


    顧衿打架,得了這麽個好由頭陳湛北自然不會放過,她前腳剛走,他後腳就給旁政打了小報告,說完之後,陳湛北似無意跟旁政提了一嘴:“她今天身邊跟著一個姑娘,倆人關係還挺好,叫尹白露,你認識嗎?”


    旁政默了幾秒:“認識,白梓卿的妹妹。”


    陳湛北吃了一驚。掛掉電話,他開始窩在皮椅裏發呆。


    也不知是怎麽了,中了邪似的,他腦子裏總是回放著尹白露臨走時那道曼妙身影,還有她經過他身邊時身上那股清淡香味,仿佛一個眼神都勾著人。手指在桌上漫不經心地敲了兩下,他拎起外套就從辦公室走了。


    輾轉一番弄到尹白露的手機號,朋友跟他開玩笑:“怎麽?盯上她了?”


    陳湛北在手機裏存號兒,嗯了一聲。


    對方也笑:“可別怪兄弟沒提醒你啊,這尹白露是公關圈兒裏出了名的潑辣,人辣,性子更辣。用錢……估計搞不定。”


    陳湛北從手機裏抬眼:“什麽意思?”


    “嘿,混這行,靠的就是那張臉那副身段,也就是個高級陪酒的,她野心大著呢,聽說當初她進茂柏就跟上任總監扯得不清不楚,後來人家在國外有老婆,高升以後把她扔下走了,算是白玩兒。你想想……”對方把嘴湊過去,在陳湛北耳邊壓低了聲音,“平常接觸那些客戶,為了拿個案子指不定都被人下過多少次手了,你小陳總何必蹚這個渾水,什麽姑娘咱得不著啊。”


    陳湛北聽得心裏不太舒服。


    一個姑娘,名節在外,被人這麽說,總歸是不太好聽的。他倏地想起了尹白露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清澈見底,帶著性子裏固有的幹脆果斷。


    存好號碼,陳湛北把字條用打火機點了,冷冷拍了拍對方的肩算是感謝,開車走了。


    尹白露是晚上快十一點收到陳湛北的信息的。


    她那時正盤腿坐在地上吸溜牛肉麵,加班到晚上九點,路上又耽擱了一個小時,回家卸了妝洗了澡換好衣服,這才有時間吃飯。


    麵條是樓下小鋪買的,放的時間太長,有點坨,尹白露餓極了,也顧不上好吃不好吃,囫圇吞著。茶幾上的手機亮了一下,她摸過來,一個陌生號碼:“添加我微信好友。”


    尹白露以為是打廣告的,沒當回事兒,順手將手機扔在沙發上,接著吃。沒過兩分鍾,叮一下又來了條信息,還是那個號碼:“快點啊。”


    尹白露放下筷子,現在這打廣告的都這麽橫了?她目露凶光,手指放在鍵盤上,剛要打字,又是一條信息:“我是陳湛北。”


    我是陳湛北。


    尹白露想起白天他坐在自己對麵的樣子:嘴角上揚,手裏攥著定製版的手機,灰色襯衣,黑色長褲,腳上是ferragamo(菲拉格慕)的皮鞋。


    那一副高高在上誌得意滿的模樣。


    尹白露換了微信,果然有條好友添加的消息,上麵顯示的是個英文名字,備注信息寫著“陳湛北”三個字。尹白露點開頭像,不知道是在哪裏玩兒的時候照的,很遠,但是能看出他在笑。


    她在“同意”那個按鈕上猶疑,像是察覺到她的情緒變化,陳湛北一連又發了幾條信息轟炸。


    尹白露心一橫,想看看他到底幹什麽,點了綠色的框。


    陳湛北在酒店給他準備的房間裏躺著,一直拿著手機,一聲振動,他跟打了雞血似的從床上坐起來,迅速點開尹白露的朋友圈。


    他以為尹白露的生活,和他列表裏那些女孩該是差不多的,名牌包,頭等艙,各種各樣酒店的下午茶,還有那些如出一轍的姿勢和自拍,她們把自己包裝得精致而美麗。


    可是尹白露似乎很少發這些東西,雞湯沒有,抱怨也沒有,甚至連照片都很少。最近的一次,是她半個月前站在一幫孩子中間拍的,她穿運動裝,綁著馬尾,笑得非常開心。那幫孩子穿的衣服陳湛北認識,城郊聾啞學校的。


    再往後翻,雖然有幾張露臉的,但幾乎都是她和顧衿在一起。


    兩個人親密地嘴貼著嘴,做各種搞怪表情,能看出來,她是真和顧衿關係特別好。


    有了微信以後,陳湛北有事沒事總是找尹白露閑聊,尹白露不搭理他,他臉皮厚,百折不撓。他嘴貧,偶爾給她講自己身邊的段子,吐槽他煩的人和事,每天早上八點雷打不動地給她發天氣預報;他給她送花,送厄瓜多爾玫瑰,整整九十九朵,用他龍飛鳳舞的糟糕字體寫英文卡片;他送她寶格麗的耳環,耳環內刻著她名字的縮寫;他請她吃飯,不管她願不願意,直接把車開到她公司樓下,人一下來,就地扛走。


    在車上,他還振振有詞地跟尹白露說:“你看啊,我跟旁政是朋友,顧衿跟你是朋友,從邏輯上來講,咱倆也應該是朋友。”


    尹白露啐他:“呸。”


    “大家都是成年人,泡妞那一套收起來,到底想幹嗎直說,我沒工夫陪你繞彎子。”她坐在他跑車的副駕駛座上,窗外陽光打進來,照得她紅唇明豔,睫毛卷翹,格外動人。


    陳湛北把車往路邊大大咧咧一停,直接傾身壓過去,他身形頎長,一隻手壓著尹白露,眼中似笑非笑,毫不掩飾他的意圖:“想睡你。”


    尹白露問:“然後呢?”


    沒然後。他不說話。


    時間靜默。


    陳湛北屏息望著尹白露,他頭發很短,天生帶著點自來卷,認真時候蹙起的眉眼很英俊。他把“睡”這個字說得輕描淡寫,不帶任何情色意味,但是又很惡劣地帶著一絲欲望氣息。


    尹白露美眸輕輕彎著,也像在笑,笑起來的時候眼角微微上挑,又是那副勾人的模樣,一隻柔荑摸上陳湛北的領口,軟軟地用手指刮著他頸側的皮膚。


    “就用幾束玫瑰幾頓西餐?”她眯著眼,很溫柔地又去摸陳湛北的頭發,“陳湛北,是不是我尹白露在你們眼裏真就這麽不值錢?”


    陳湛北漸漸收了笑。


    “我想想,別人怎麽跟你評價我呢?嗯……一個隨便一頓飯都能賣笑陪酒的女人,還是為了案子不惜代價可以隨便跟人去睡的婊子?不對,應該是為了前程不知廉恥去勾引有婦之夫的賤貨?”


    陳湛北不笑了,臉上有點凝重,他叫她:“尹白露。”


    可尹白露依然雲淡風輕地笑著,她一把推開陳湛北,頭也不回地下了車。


    晚上下班高峰期,主幹路上的車很多,她目空一切地走著,忽略掉身後陳湛北大聲的呼喊,在車流中越走越快,然後小跑,最後狂奔。她一頭黑色及腰鬈發在寒風中飛舞,紅色的大衣像一團火焰。漸漸地,陳湛北在她身後成了一個小小的點。


    風如刀割凜冽,刮得人臉疼,跑著跑著,尹白露就掉了眼淚,她說去他的吧。


    去他的玫瑰花,去他的寶格麗,不管怎麽樣,她在別人眼裏永遠是用物質得以等價交換的東西,一個可以出賣自己靈魂和身體的女人。她永遠是一個聽著別人評價就能被做出判斷的人,而在她和陳湛北交往的短暫時光裏,她竟然可笑地曾有一瞬間以為,他是真的喜歡她。


    他用不一樣的出場給她希望讓她有卑微的期盼,可最後的結果和之前那些男人並沒有什麽不同。


    她說:“陳湛北,滾吧。”


    尹白露對愛情看得向來是比較淡的,她覺得生活中隨便一件事,都比這東西來得重要。


    她得攢錢,在城裏三環那個新開發的地皮弄一套房子,將來給自己和媽媽養老;她得賺外快,給將她從小養到大的繼父支付越來越高的醫藥費;她得養車,做義工,還得每天應付那些嘴臉醜惡的老男人,隻為了他們心情好的時候鬆鬆手讓自己年末獎金多拿一點。


    陳湛北這樣的爛桃花於尹白露,就像是生活中發生的一段小插曲,她睡一覺,醒了,就給忘了。她的生活豐富多彩,哪個都比談戀愛來得有鬥誌。


    再見到他,已經是一個月以後了。


    那天她帶著公關部剛入職的新人去赴應酬,對方是國內一家十分知名的家紡公司,一年以前他們所有打開市場的廣告宣傳和公關危機都是交給茂柏來做的,一千三百萬元的費用,剩了三百萬元尾款一直拖著沒給,已經過了合同期有一段日子了,茂柏不想撕破臉丟了這個客戶,知道對方的財務經理一直很喜歡尹白露,投其所好,就讓她帶著一眾女將赴宴,要求很簡單,不管想什麽辦法,尾款必須給,客戶也不能丟。


    這樣中外合資的企業裏,員工感受通常是被放到最底層的,不問過程,隻要結果,相對應的,給予的報酬也十分豐厚。臨行前,老板給尹白露下了個允諾,錢拿回來,百分之零點一作為獎金給你個人。


    尹白露是個賺錢不要命的主,一聽,仰頭灌了幾瓶護肝的解酒藥,當場就應了。


    晚上算上尹白露她們一共去了兩個人,對方就來了仨,一進屋,尹白露為了表示誠意就先幹了三杯紅酒,奈何對方難纏,三個大男人笑嗬嗬地看著小姑娘溫聲細語地說盡好話,就是不答應,主管財務的經理挨著尹白露,那雙爪子總是若有似無地往她腿上放,不往正經話題上扯。


    晚飯一口沒吃,紅酒下肚,燒得胃疼,尹白露強繃著笑,讓服務員又開了兩瓶酒,打算實行強攻政策,把人灌趴下簽了支票了事。


    幾個老爺們一聽拚酒,興致上來,拍著桌子跟尹白露叫板,尹白露這兩年沒練別的,論起酒量,還真少有對手,喝酒那架勢,比男人來得還要豪氣幾分。沒半個小時,對方就不行了,好不容易見人家拿了支票,尹白露給同行的小丫頭使了個眼色,終於挺不住去外麵洗手間吐了起來。


    高跟鞋急促敲在大理石地麵上,尹白露趕走保潔,一腳踢上門,趴在洗手台上伏了良久,待緩過胃裏那股惡心,她擰開水龍頭。


    冰冰涼涼的水衝過額頭、眼睛、鼻子、臉頰,尹白露用手用力地搓了搓,粉底混合著眼線、口紅髒兮兮地往下淌,她閉著眼,眼眶的酸澀感覺很快就被沁涼的水衝淡了。


    她用手撩了撩頭發,終於直起身子,透過洗手間裏鋥亮的鏡麵打量自己。


    今天她二十五歲了,一個不大不小的年紀。鏡子裏的女人臉頰潮紅,鬢發散亂,肌膚晶瑩白皙,眼神盈盈,有著女孩最柔軟的特性;鏡子裏的人也一身酒氣,穿著黑色裙子,珍珠吊帶,露出兩條手臂和大腿,帶著世故嫵媚的風塵氣息。


    這是尹白露。


    一個自己生日當天也得陪客戶死磕到底的尹白露,沒有生日蛋糕,沒有家人陪伴,她穿著自己不喜歡的衣服,喝著自己最討厭喝的酒,對陌生的人假笑,這副模樣,連她自己都厭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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