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來啦。”不願再尷尬下去,幹脆自己先出聲。


    他笑了笑,帶我尋了一處涼亭坐下。明慧識趣地守在外麵。


    “找我有什麽事?”笑嘻嘻地問他,秋風不時吹過,麵紗飄動,難受地緊,幹脆伸手按住。


    成風沉了表情,冷聲道:“怎麽,嫁人了就連見個麵都要遮著臉?!”


    不願解釋,繼續重複剛才的問題:“你要是沒事我就回去了,今天說好做晚飯的。”婆婆聽說我手藝不錯,今天要和公共一起來清心居吃飯,我已應下,自然應當早些準備。


    話說完,又覺得自己口氣不太對,怕他以為我是想趕快離開。張嘴想解釋,卻又不知該說些什麽。


    倒是他自己先轉移話題:“我隻是想看看你過得好不好。”


    突然說這麽煽情的話,倒真叫我難以接受。


    誰料他接下來的話更叫我震驚。


    “下個月初,我將隨著二叔出兵攻打暮雲。”


    “為什麽?!”我大驚,“戰事不是剛剛停歇麽?!”


    他苦笑:“你也知南樂公主曾被淩襄所擄,有醫士為冷香把脈,說她體內含有蠱毒。也就是說,她之所以會下毒毒害父皇,極有可能是因為體內的蠱毒作祟。”忽而目光淩厲“淩襄身為一國之君,卻用這樣卑鄙的方法來加害我父皇!”


    一陣風過,他的淩厲又都全數消失不見,剩下的唯有悲傷:“父皇雖無大礙,但二哥卻…”神情落寞。我忽然覺得恍惚,眼前這個多愁善感的男子,還是初見時囂張跋扈的成風麽?


    勉力一笑:“逝者已矣,生者更要好好保重自己。”這話多麽蒼白無力,連我自己都不能說服。琳琅已死,大皇子被幽禁,現在就連二皇子成歡也離開。整個皇室今上的血脈,隻剩下成風與他姐姐成悅。子息單薄,此次征討暮雲,成風若是出事,隻怕,又要一場混亂。


    忍不住蹙眉。


    他卻道:“我走那日,你來送我可好?”眉目間已無先前的半點陰霾。


    我有些為難,畢竟以我的身份,做這樣的事絕對不合婦道。


    他哀哀地看著我,聲音中盡是乞求:“就帶著我送你的蜻蜓燈籠,隻遠遠送我一程。”


    不忍見他如此模樣,隻得點頭應下。


    回府的路上見有人賣冰糖葫蘆,童心突起,讓明慧去買了兩串,一人一串的吃起來。雖有些不雅,但卻自得其樂。


    忽然想起將近一個月沒有見過爹爹,於是又半途繞到到了許宅。忠伯和爹爹都不在,下人見我回來又是端茶又是送點心,忙成一團。實在看不想去,也不想擾亂他們正常的生活,不過略坐就起身離開。


    明慧猶猶豫豫,一雙眼睛楚楚可憐地瞧著我。


    不由好笑,隻得歎一聲:“你留下來說說話吧,我先回去了。”


    “還是算了”,她狠下心拒絕,“小姐一個人不安全,奴婢還是跟您一起走。”


    我隻覺得好笑,“我這麽大人了,又能出什麽大事兒?”語氣一轉,知心姐姐般道:“你與明夜也許久未見了,好好說說話吧。等過幾日,我向爹爹說說,讓你嫁回來。”說完不等她開口就急忙出了大廳。耳後隱隱傳來明慧的嬌嗔聲。


    她與明夜也算是從小一處長大的,兩人有情,我自然不會作惡人。隻是我剛剛嫁到李家,若是現在就放明慧回來,自己一個人,難免孤單些。還是等稍微熟悉環境後,再想她與明夜的婚事罷了。


    放走出幾步,天空竟淅瀝瀝下起小雨來。眼瞧見附近有一處客棧,沒多想,便小跑過去躲在屋簷下。雨越下越大,簷下的人也越來越多。我覺得有些擁擠,幹脆進來客棧,尋個靠窗的位置,叫了一壺茶。


    一轉眼,見掌櫃的笑眯眯親自奉茶上來,才想起這裏亦是許家的產業。雖比不上春風樓,但到底也認得我。


    一笑謝過掌櫃,本想讓他去準備馬車送我回府,可一來確實是許多天沒出來瞧過,再者,我向來擺不慣大小姐的架子。


    想著這雨來得突然,想必也下不久,於是好好坐著等待雨停。


    窗窗外骨碌碌駛來一輛馬車,雨勢頗大,看來是不便前行。於是車夫跳下車,撐了傘將車內的主子迎出來。


    白衣落拓,單是一個身姿,便足以傾倒眾生。


    手一抖,茶水傾瀉出來流了滿桌。我別開眼,手忙腳亂地站起來,想尋個地方離開,卻無奈的發現除了大門別無去處。


    心一橫,低著頭快步朝門外走去。


    跨過門檻時那白衣男子也更好邁步進來。他身子微地一頓,但下一瞬又恢複自然。


    心裏鬆了一口氣,但又隱隱有些失落。清冷的風夾雜著與撲麵而來,身子不禁一縮。


    “大小姐!”身後傳來一聲急呼。


    下意識停住腳步,回過身,就見小二手裏拿著把傘朝我追過來。“外麵風大雨大,還是讓小的送您回府吧。”


    側首望了望這風雨,點頭笑道:“那就麻煩你了。”


    他紅了臉,手足無措地說不用。直到發現我眼裏的笑意,才紅著臉上前為我撐傘。剛走出屋簷,雨滴斜斜打進來。他把自己半個身子都露在空氣中,整把紙傘都用來為我遮擋,可還是無法阻止這些冰涼的液體。


    不忍苛責,裝作無風無雨一般繼續前走。


    “夫人請留步!”又是一聲低呼。


    卻是先前的車夫。他冒雨跑過來,衣裳盡濕。


    “如果夫人不介意,在下可以送您一程。”


    透過他的肩膀看向身後,白衣公子坐在我先前的位置,手裏拿著一杯茶,細細抿了一口。若我沒看錯,那茶杯似乎是我剛才用過的。


    回神笑道:“替我謝謝你家公子,我已有人相送。”說完不再等他回話,轉身欲走。


    “大小姐認識鈺世子麽?”見走得遠了,小二哥才滿臉好奇地打聽。


    我挑起眉,疑惑道:“咦,那是鈺世子?”輕笑,“我不認識啊。”


    小二不相信地追問:“鈺世子是個冷麵神,從來不會對不想熟的人那麽照顧!”


    冷麵神?


    忍不住笑起來,沒想到他竟有這樣可愛的稱呼。


    “可能是今日他善心大發吧。”含糊地帶過,低下頭不再言語。小二以為我生了氣,立馬噤聲。


    回到尚書府,全身都衣裳都濕透了。命人拿了銀子謝過小二,回到清心居,泡了個澡,然後換上幹淨衣裙。


    星辰為我擦著頭發,兩人都不說話,靜靜聽著雨聲。


    見雨一時不會停的樣子,怕明慧著急回來受了寒,便讓人到許宅去隻會明慧一聲,明日再回也不遲。


    星辰忽然幽幽歎道:“夫人真是心善,對個丫鬟也這麽好。”


    手裏拿著那支碧玉簪細細打量,倏爾開口:“星辰,我見今天雨大,二爺下了朝恐怕不好回來。你找個人一起去接二爺吧。”


    她歡喜應下,一溜煙跑開。


    我又如何不知道她說那話是什麽意思。我對明慧都好,為何就不能對阿意好?


    可我自認為已盡力,我隻是,短時間內還無法完全接受他罷了。


    “從此山長水遠,你我再不相見。”


    手握成拳,碧玉簪的一端刺進肌膚裏,引起尖銳的痛。這句誓言還留在心中,我從不曾稍有遺忘。


    隻不過現在我,我還需要時間。


    大軍出發那日,雙雙來找我陪她一起去送成風。


    我本就答應過成風,此刻自然應下。提了蜻蜓燈籠,與她一直去往郊外。卻意外看見成鈺。


    沒想到他也在這次征伐名單之中。


    成鈺一身銀白鎧甲,更加襯得他眉目英挺。不過閑閑坐在馬背上,就已有揮斥方遒的大將之氣。


    反倒是成風,一直對車洛陽城的方向張望,若忽視他的臉,單瞧那動作,十足十的心虛小偷。


    見我們來了,他扭頭不知與旁邊的人說了句什麽,那人點點頭,他就策馬過來險險停在我麵前。


    我將燈籠遞給他:“諾,你要的東西。”


    雙雙本來十分心急,路上不斷催著我快些、快些,但到了眼前,反倒畏首畏尾起來,怯怯不敢說話。


    我說:“你快點回來請我吃飯。”


    他哈哈大笑,一瞬間仿佛回到去年七夕。


    我也禁不住笑起來。


    成風接過燈籠,突然伸手將外麵糊的紙撕下來。木架隨意丟棄在一旁,從懷裏掏出一塊類似於墨石的東西,在紙上寫寫畫畫,然後裝進一個素色香囊遞還給我。


    “如果我這次回不來了,你再把它打開。”


    雙雙聞言頓時變了臉色:“你胡說什麽?!”


    我接過香囊,好奇地猜想裏麵到底寫了什麽。可嘴上也不肯停歇:“別盡說些不吉利的話,等你回來,我跟雙雙在春風樓為你擺宴。”


    他抿唇一笑,忽聽有人叫喊,對我笑道:“我走了,後會有期。”策馬跑回隊伍,時不時回過頭來瞧我們。


    目光不由自主地移到成鈺身上,他眉目淡然,似乎清減了許多。此次帶兵的不是王爺,而是本朝另一位大將,也不知他們能否相處愉快。


    回過頭,卻見雙雙滿臉是淚。


    一驚之後剩下憐惜,執了她的手,兩人慢慢走回城中。


    大軍出征,連帶著阿意也忙起來,天天連個人影都見不著。


    星辰怕我多想,每日裏將阿意的行蹤細細報來。


    “散朝後與各位大人商談糧草供應…”


    “到宰相大人府邸商討要事…”


    …


    “好了好了,”我聽得耳朵都起繭,不得不打斷她。笑道:“我向來相信阿意,你以後不必再告訴我這些。”


    “是”,她應下。


    見時辰差不多,便開始張羅著上菜。吃過晚膳,又在書房看了會書,繡繡花,後來實在疲倦,便讓明慧伺候著洗漱後回到臥室睡下。


    半夜裏忽有一陣冷風吹來,不禁被凍醒。


    卻見房門的方向有微光,不知是誰把門打開了。想喚明慧,又怕驚擾她的好夢。未及細想,便起身穿鞋,朝著光亮摸索而去。好不容易到了門後,扣住門板想把它合上,卻忽聞外間傳來竊竊私語。皺眉,循聲而去。


    夜風瑟瑟,涼意透骨。


    一抬眼,便望見星辰微笑著站在我麵前,手裏搭著件披風,急急走上來為我披上。


    “這麽晚了,怎麽還不睡?”疑惑地問她。


    她笑道:“星辰見二爺還沒回來,在這兒等二爺。”


    我點點頭:“難為你了。”抬眼望了望天色,“我等著就是了,你先去睡吧。”


    她乖巧的應下:“是。”隨後行禮離開。


    靠在廊柱上,靜靜瞧著清心居大門。以往阿意從不曾這個時辰還不歸家,難道是出了什麽事?


    不過想到這裏,又趕緊罵自己胡猜。正擔憂著,忽然聽見轉角處傳來利器破空之音。


    躊躇半晌,還是走了過去。轉過長廊,眼前豁然開朗。我從未到過屋後,沒想到這裏如此寬闊。整個空地被什麽東西圍了起來,點著燈,燈外又罩著一層粉色紗巾,所以並不刺眼。


    隻我眼睛不好,所以看不真切。


    不由得走近了些。


    下一秒,淚水盈滿眼眶。


    巨大的響聲爆裂,五光十色的光點朝天空直衝而去,“砰”地一聲綻開成花朵無數。


    捂住嘴,不敢置信地看著滿天的煙花,光影斑駁下有青衣男子手執細劍,在花叢間翩然揮舞。


    翩若遊龍,矯若驚鴻。


    他額上有細細的汗珠,神情卻那麽認真,仿佛自己在做的是一件大事。


    煙花不斷上升,綻放,又黯然消失。


    隻有瑩瑩劍光飛舞不絕。


    “阿意”我低低喚一聲,他收劍,完成最後一個動作。


    微笑著朝我走來,變戲法一般從身後拿出一個錦盒遞到我手中。打開來,是一束風幹的梅花。


    “這是冬天時在鳳凰許宅梅花林裏偷摘下的梅花,我一直帶在身邊。”他柔聲道。


    微微眨眼,將淚意逼回,“那現在為什麽給我?”


    他輕吻我的唇角:“清兒,今日是你生辰,我隻想把我最寶貝的東西送給你。”微微停頓:“你我已是夫妻,將這點心思表白出來也不算丟人。”


    我好笑,卻更想哭。雙手攔住他的腰,將鼻涕眼淚全數揩到他的衣服上。


    他悶笑。


    想了想,仰起臉,“阿意。”


    “嗯”他俯首看著我。


    臉不自然地浮現嫣紅,隻願今日光線暗淡,他瞧不出來。“不如今夜…”


    “二爺!二爺!”


    李蕭意本來滿臉期待地看著我,誰知話卻都這陣敲門聲全數打斷。


    “怎麽了?!”星辰喝道,去開了門。


    “二爺,前線出事了!”


    阿意臉色頓時變化,神色複雜地瞧我。


    不願扯他後腿,急急催道:“你快去吧。”


    他道:“嗯,我去去就回。”然後與前來報信的人一同快步消失。


    回房躺下,輾轉半夜都睡不著。


    阿意直到第二日晚上才回來,隻交代說要運送糧草到前線,不過一兩個月光景便可回來。


    我雖擔心,但因是聖旨,也無力反對。著急為他收拾了行裝,送他離府。


    等待的日子尤其難熬,加上朝廷封鎖戰事狀況,不知前線如何,更是難受得緊。偏生這種時候,還有人來找我麻煩。


    阿意有一個哥哥、兩個弟弟、一個妹妹。大哥外方為官,許多年都不曾回來,三弟專心學問,基本上一天的時間都泡在學堂,很難看見。妹妹嫁到青城,亦是許久沒回過娘家。


    隻剩這個四弟,因是年歲最小,向來大娘特別偏愛,成年了也不曾找事做。去年娶了洛陽府尹的掌上明珠,那弟媳是個厲害的角色,向來雷厲風行,管得四弟不敢再如以往般隨便。隻是官家小姐,總是瞧不起商人,每次在府裏見了我,都是冷嘲熱諷的。我不與她計較,她就以為我是怕了她,越發爬到我頭上。


    這日陪著婆婆出去散心,到了子衿樓二樓坐下,點了清茶、點心,欣賞著湖光山色。忽聽門外傳來女子驕橫的嗬斥:“這包廂向來是我點的!我不管,你給我把她們趕出來!不然我找人拆了你們這座樓!”


    小二連連賠罪,不得已進來請我們換個包廂。


    我聽著那聲音熟悉,不由蹙眉到:“四弟妹?”


    門外頓了頓,過會兒露出一張臉,正是四弟媳婦。


    她身旁站著一位婦人,不是大娘又是誰。


    “這可是大水衝了龍王廟,自家人不認自家人了。”笑著打趣,重緩這尷尬的氣氛。轉首對著小二:“你先忙去吧。”


    他得了赦令,急急道謝退下。


    大娘扶著弟媳的手進來,婆婆站起身道一句“大姐”。我亦是緊隨其後,“大娘”。


    她擺擺手,對婆婆道:“妹妹倒是好興致,意哥兒在外生死未卜,你倒在這兒飲茶作樂。”


    婆婆臉色僵住,半晌不言語。


    “大娘和萱兒快先坐下吧。”我招呼著,急忙為她們斟上兩杯茶。


    四人貌合神離地坐了一會兒,忽聽樓下響聲大作,正疑惑間,小二上來添茶,便說道:“前線糧草吃緊,各家夫人將自己的首飾衣裳捐了出來拍賣,權且為國盡一份心裏。”


    大娘想突然想起來一樣道:“哎呀,險些忘了。”轉目笑盈盈瞧著婆婆,“我原先也捐了幾件東西,今天來就是為了參加這個拍賣。沒想到跟你們說會兒話就全忘了。”眉目間是掩不住的得意。


    婆婆麵色發白。大娘知道這件事卻沒有告訴婆婆,所以婆婆必定是什麽飾物都沒拿出來。以後在各家夫人間難免失了麵子。


    萱兒附和笑道:“娘,我們快下去瞧瞧吧,別人其他夫人等久了。”


    大娘點點頭,起身已走到門口,又回過頭對婆婆道:“妹妹,你可要一起去?”


    不等婆婆回來,我就搶著說:“自然是要去的。”笑顏如花,“跟著大娘去長長見識,也好過做井底之蛙。”


    見我這樣說,大娘和萱兒眉毛都要飛起來了,婆婆也不好反駁我,一行人去了樓下。尋到相熟的夫人們,坐在一處。


    “這件是丞相夫人捐獻的上好雨過天晴色前朝官窯,瓷色細膩,價值不菲…”司儀滔滔不絕地說著,一位雍容婦人站起來向大家頷首。


    今天參與拍賣的都是官家夫人、小姐,自己捐出東西可博得美名,買下他人的東西,又是給了人家麵子,實在是一個擴展關係的好機會。


    萱兒對大娘道:“丞相夫人一向不喜歡出來走動,今天難得出了東西,我們若是買下,以後也可有機會到丞相府上多走走。”


    大娘深以為然。


    介紹完畢之後喊價聲此起彼伏,從五百兩的底價一直到兩千兩。大娘臉色開始變化,似乎猶豫著要不要繼續。公公為官清廉,家裏經濟狀況隻是尚可,無論如何也絕沒有多餘的錢來攀比、討好。


    婆婆狀態很不好,我知道她還在生氣。


    微微一笑,“五千兩”。輕飄飄的三個字落在地上卻驚起回音一片。


    眾人紛紛回頭打量我,婆婆不習慣被人矚目,難得的扭捏起來。


    五千兩足夠十戶人家衣食無憂的過一輩子,用這個價錢來買前朝官窯,實在是不值得。


    見丞相夫人對我側目,微笑道:“大燁戰士在前線作戰,清兒雖為女子,但作為一國子民,也應為國盡力。”


    她讚賞地衝我一笑。


    五千兩後自然無人再提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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