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小雪出生那天,還未到冬天,竟出奇地落了場雪,清爽晶瑩,仿佛潔白的天使翩然而降,她父母就給心愛的女兒取名小雪。小雪身材高挑,夏天常光著腳丫跑來跑去,兩顆淘氣的黑眼珠烏溜溜的,像冬晨最亮的星星。小雪的頭發又黑又長,有時編成麻花辮,有時紮根馬尾巴,隨著她的跳動蕩來蕩去,劉維民許多童年的夢幻便由此滋生了翅膀。


    小雪的父親在鹹東村小學教書,是劉維民的班主任,小雪的母親是一位樸實善良的農村婦女,小雪有兩個弟弟。那時候,劉維民的爸爸是村支書,因為是鄰居,他們常在一起喝酒聊天。劉維民和小雪自然成了好朋友,他任何時候都可以跳過兩家那低矮的竹籬笆來找小雪玩耍。


    劉維民小時候特別笨,總是搞不懂一些最簡單的問題。小雪的爸爸讓他用“天天”造句,他抓耳撓腮,吭哧了老半天冒出一句“今天天氣真好。”全班哄堂大笑,劉維民卻呆站著不知所以然。每當這時,小雪準會笑他,刮著鼻頭,衝他做鬼臉。劉維民羞愧難當,下課後跑去追打她,她早甩著辮子逃之夭夭了。


    但更多的時候是他們在一起融洽地玩耍。捉迷藏、粘知了、捕魚蝦、掏麻雀,鄉下野孩子的把戲被他們發揮得淋漓盡致。放學後他們一同回家,他書包裏常塞幾根新鮮的玉米或山芋,順著小河沿溜達到某一背風處,停下來,撿些枯柴幹草攏在一起,點起小小的火堆來燒玉米或山芋吃。落日斜照,河水潺潺,空氣中彌漫清香,遠處的村莊漸漸朦朧,兩個小孩邊撥弄著火苗邊說說笑笑。在現在的劉維民看來,這一切都是如此的富有詩意。


    鄉下的冬天漫長而美麗,似乎雪特別多,一場大雪之後,推門望去,好一個粉堆玉砌的世界。樹林、房屋、曠野,全披了一層白衣,神秘而聖潔。


    拖著棉窩窩,穿著厚重的棉衣,他去找小雪打雪仗,他聽見了小雪在院中咯咯的笑聲。小雪穿一件粉紅色的滑雪衫,那是她外婆從南方寄來的。她嗬著紫薑芽般的小手,鼻頭滴著汗珠兒,兩頰通紅,正忙活著堆雪人兒。他第一次知道了什麽叫美,並從此愛上了兩種極普通的顏色:火一樣的紅與雪一樣的白。


    那一天劉維民表現得越發笨拙,打茅屋簷上的冰淩時,他愣著不動,結果被長長的冰淩紮了好幾下。後來去滑冰,村後的小河上了凍,又覆了一層雪。小雪試著跳上冰麵,來回滑動,像一隻輕盈的紅蝴蝶在潔白的梨花叢中翩然而舞。他也跳上冰麵,冰層不算很厚,發出哢嚓哢嚓的聲音,且出現了閃電狀的裂紋。他遲疑了。小雪邊跳邊叫:“膽小鬼,過來呀!”大丈夫可殺不可辱,他勇氣陡增,猛一用力,想滑過去,但隨著“哢嚓”、“咕咚”的聲音,他隻覺得腳下一涼,掉進了冰窟窿……那一年,劉維民剛滿十四歲。


    春天來了。


    風,沿著耳際輕輕地低語,劉維民聽見了時光清洗悲傷的聲音。在相同的季節裏,空氣裏那相似的氣息還聞得到,然而他的回憶在此時更加清晰……窗外很清靜,劉維民凝望著窗外。確切地說,他喜歡看窗戶上的藍玻璃。那是一片片帶有花紋的晶亮的藍色玻璃,特別是玻璃上的花紋,是水草,還有狂舞的小蝦。多麽精致的藍玻璃啊,每根水草都靈氣地長在玻璃中,藍天白雲的時候,猛的看上去就像大海邊上綠茵茵的水草。玻璃上浮雕的蝦更是生機勃勃,特別是那纖細的、飛揚的蝦須,栩栩如生,就像老貨郎貨攤上的拔絲糖蝦兒。


    透過藍色玻璃,便能看到院中的大槐樹。幾隻燕子啁啾著,跳躍著,雙雙相對,像是兩個纏綿在一起的情人。


    春流到夏,度日如年的感覺,驕陽焦灼著少年寂寞憂傷的心。


    暑假的時候,劉維民有一次路過小雪家門口,突然發現小雪正在大門口小溪邊洗衣服。他在小雪跟前站了許久,小雪隻是埋著頭搓衣服,並沒察覺到他就在自己身邊。他看到小雪的長發傾斜下來,遮住了臉。小雪洗衣服的樣子很嫻熟,粉色的褲子緊繃繃地裹在她圓潤修長的腿上,小雪微微隆起的胸前掛著一個晶瑩剔亮的玻璃花墜子,雪白色的襯衣有點晃眼。劉維民的心怦怦地跳著,他看到了她雪白的脖子,於是身上湧起一陣莫名其妙的感覺。他有點熱,抬起袖子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珠兒。他忽然意識到,他和小雪都長大了。


    小雪起身洗衣服的時候突然看到了眼前的劉維民。她哇地驚叫了一聲。


    “你怎麽在這裏?”小雪停下手中的衣服,抬手擦擦汗,怯生生地問道。


    “我……哦……我來找你……”劉維民不好意思地憨笑著。


    “找我怎麽不吭氣?神出鬼沒的,嚇我一跳。”小雪羞澀地嗔怪。


    “小雪,我們去玩吧。”劉維民笑著轉移話題。


    “玩啥啊?”小雪一邊問一邊擰著衣服。


    “我也不知道,隨便玩什麽都行。”劉維民說。


    “這村裏還有什麽好玩的地方嗎?你是叫我去掏麻雀?捉迷藏?我可不去,你想玩就找我弟弟玩吧。”小雪頭也不抬。


    “小雪,我幫你洗衣服吧。”劉維民說。


    “我自己會洗。”小雪說。


    “小雪……”劉維民欲言又止。


    “你回去吧,別在這裏站著了,叫人看到多不好。”


    “哦……”劉維民聽小雪這麽說,急忙四顧,並沒有發現有人注意他們。


    看到小雪不再說話,他一個人就默默地走開了。


    暗戀,像一朵招搖的野玫瑰,在野草心中肆意綻放,彌散著隱隱的迷香。可惜,隻有劉維民自己懂得,自己看得見。


    開學後,他們又去鎮上的中學上學了。每次下課,在初三班的教室門口,他都能看到小雪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那裏,望著遠方的天空,心中仿佛滿載著心事。而小雪穿著洗得泛白的淺藍裙子,消瘦的她,每次轉過臉的時候,總能看到教室走道的轉彎處,劉維民獨自趴在那裏盯著她,臉上是淡淡的憂鬱。喜歡一個人可能是因為一句話或一個舉手投足,而他是為她的一個眼神。然而,他每次和她錯身而過,她散淡的眼神不經意會路過,看的卻是白雲,而不是他。


    每一次見到轉彎處的小雪兀自看著天空,他就開始深陷。


    十五歲的劉維民,迷戀上了小雪。自那以後,他時常在樓頂望著對麵的欄杆發呆。心裏不停叫著她的名字:小雪,小雪,小雪。體操時間,劉維民總是第一個去排隊,就站在小雪身邊那一排。很多人,為了做體操,而他為了看到小雪。


    劉維民和小雪的名字並排在一起,初三的時候。很多人都在一起看,都在竊竊私語。同學們都議論劉維民,說他每次看小雪的眼神不一樣。小雪能感到是在說她和劉維民。其實小雪是很喜歡劉維民的,隻是她不想在這個年齡談情說愛。寫作文是小雪的長項。所以在一次班主任讓她參加全國初中作文大賽時,劉維民也勇敢提出要去。劉維民的優秀不隻在奧數競賽中,他的作文也寫得流光溢彩。


    籃球場上,劉維民和男生打籃球,健步如飛,瀟灑而輕鬆的三分投球,接下來就可以聽到不少女孩的尖叫聲,還有陣陣掌聲。夕陽的餘韻裏,小雪傻傻地想,如此的男孩子,誰是他心裏的疼。


    小雪和劉維民的名字還在光榮榜上並排,很多人卻開始談論他的緋聞。他和她,一個成績一般,紫藤一樣的長發,有著動人的聲音,而一個沉默寡言,有一雙憂鬱的眼睛。雖然是城鎮中學,但是校園裏並不閉塞,這裏也有著流行的風潮。每天中午,校園廣播就有劉若英的《為愛癡狂》:為何總是這樣,在我心中深藏著你,想要問你想不想陪我到地老天荒,如果愛情那麽憂傷,為何不讓我分享。


    在丁香怒放的樹下,小雪獨自流淚,獨自聽著歌。沒人知道她點了歌,為劉維民,她的信沒有署名。那是她要唱給他的歌,盡管他聽不到。


    放學回到宿舍,劉維民不吃晚飯,第一件事就是去給小雪打電話。飛也似的衝向校內的電話亭,攤開手心,一連串的數字早就爛熟於心,紙條已經被攥得皺皺巴巴。小雪宿舍的號碼,他的手顫抖著,總在撥下最後一位號碼時停住。他的心忐忑著,像揣了隻小兔子,慌慌地跳。忘記呼吸。終於在那個下午,手腳冰涼的他重複數十次後,聽到小雪問:“喂!哪位?”誰?我是誰?劉維民心裏問自己。如果可以告訴她他的姓名,他也許就有勇氣麵對著看她。劉維民從聽筒裏清晰聽見自己急促的呼吸,僵持了幾秒,丟下聽筒,任汗水打濕衣衫。


    沒有最親近的女生,從不和女生講話,羞澀而靦腆的他,將心事記成一頁頁日記。厚厚的一本,隻有一個不變的名字小雪,小雪,小雪。《追憶似水年華》,是普魯斯特的。書的名字將他的心猝不及防地擊中,讓他突然淚流滿麵。在圖書館的門前,他與小雪擦肩而過。他呆呆地望著她的背影。小雪,小雪。在心中狂呼她的名字,雖然她聽不見。


    然後,劉維民奔向院子,正是夏天,一樹樹馬櫻花,一簇又一簇。


    讓劉維民做夢也沒想到的是,畢業前的一天,小雪給他打了電話,而他卻不知道是小雪。


    “請問是誰?”小雪聽到了劉維民磁性的聲音。


    不能自已,小雪失聲痛哭。一直哭,停不住。


    哭了又哭。為她相思又相思的少年,為他愛得忘了自己。


    小雪一直哭,劉維民一直問。


    小雪哽咽著,心裏說,我是不敢多看你一眼的內向女孩,我是曾和你一起捉迷藏、粘知了、捕魚蝦、罩麻雀的小雪,我是那個常常在教室門口看白雲遠去的小雪,我是穿淺藍色裙子的小雪。我是誰?我說不清我是誰。


    “我走了。”小雪哽咽著說了唯一一句話,就掛了電話。長發在風裏飛揚。


    又是一個漫長的暑假,劉維民再也沒見過小雪。


    他想起了小雪,急切地盼著開學,他渴望能在縣裏的高中看到小雪。


    可是,小雪再也沒出現過。


    他聽爸爸說,小雪去城裏打工了。小雪家裏窮,她作為鄉村教師的父親那點兒工資供給兩個弟弟讀書都非常緊張,而母親在家務農,貧瘠的莊稼基本就沒有什麽收入。為了供弟弟讀書,懂事的她放棄了學業,去西郊區闖蕩了。西郊區是一個煤城,那裏有大大小小幾十個煤礦,距離鹹東村二百多公裏。雖然這個城市小,但很繁華,這裏幾乎是農村的年輕人夢寐以求的地方,多少人都離鄉背井到這裏追求夢想。


    那一年的盛夏,街上正流行鄭智化的歌。他那沙啞傷感的歌聲飄進了劉維民的耳膜:“你那美麗的麻花辮,纏啊纏住我心田;叫我日夜的想念,那段天真的童年……”


    劉維民拭去奪眶而出的淚水,在洶湧如潮的人群中奮然前行,可那段天真的往事,卻時時漂浮在他的眼前……


    5


    那個十五的夜晚,天陰得厲害,月亮在烏雲裏頭根本就掙紮不出來。


    每每細嚼和小雪的關係,劉維民總感到十分茫然。


    他的腦海裏閃現出淺藍色的裙子。那是深秋季節,淡淡的霧裏,下著蒙蒙細雨。小雪有意無意地回避著他。他的心開始捕捉小雪。隻要她在公眾場合出現,他的目光一定能搜尋到淺藍色的裙子。漸漸地,他已不借助目光,而光憑借直覺就能知道小雪迎麵走來或者和他擦肩而過。上課時,隻要小雪的影子在門前窗外一晃,他的心就不由抖然一動。


    初三最後一個學期,老師排座位時,劉維民有意識地想和小雪做同桌。誰知弄巧成拙,老師按報數的奇偶,把小雪排到第二排的右角,把他排到三排的左角。失望的陰影在他腦海徘徊了好多天,他就釋然了。因為他恰好可以放肆地側看她的臉龐、劉海和烏黑的眼睛。


    遠遠地望著小雪,心裏滿足、愉悅、舒暢。她幹什麽,他都費盡心思去猜、去想。連她的書包、桌鬥都令他神往。劉維民借故坐在她的位置上,就覺得心裏揣了“鬼”似的,耳好熱,臉好燙。


    正是臨近期末考試的最緊張階段,又值炎炎夏日,每天上課,劉維民的心時常“拋錨”。他對她的依戀已到了不可遏製的程度,早晚看不見她心裏就空蕩蕩地發慌。他不會畫畫,對著她的背影,他不厭其煩地描摹,即使再糟的圖樣,他也要夾藏在日記本裏。他不會寫詩,竟也吟吟哦哦,隔一天就是一首,全是歌頌她的。甚至暗許了他有朝一日成了大人物,絕不甩掉小雪。


    忘不了那一天午後,直到黃昏,暴雨把景物洗刷得好美、好雅、好宜人。東天依然雨霧迷蒙,西天已是斜陽朗照,一道彩虹自山巔而降,橫天孤臥,引人浮想聯翩。小雪被這美景吸引了出來,坐在教室門口的水泥石階上,忘情地望著。劉維民就坐在離她二百米處的大禮堂門廊下,把癡情蜜意的目光頻頻送給她。誰知是被小雪發覺了,還是她沒興致看天了,起身離去,進了教室。


    這使劉維民很惆悵。


    整個夏秋,劉維民的心都是灼熱的,有事沒事,他總愛去小雪的宿舍。有幾日不見,他就有種失落感,直到見到她,心裏才稍微平靜些。去得勤了,難免招來一些有心人的目光,他就不能不捫心自問:這是友情呢?還是愛?劉維民知道,他和小雪從小就在一起長大,小雪也許就沒有這個意思,或許這是友情吧。劉維民的同學就反駁他:“你的同學朋友很多,獨獨去她那兒,為什麽?”同學說他這是愛。劉維民就反駁同學:“我和她沒拉過手,沒說過一句親熱的話。”


    劉維民已經很困惑。說是友情吧,和她相處,他的動機和心思已出了格。他頻頻約見她,卻隻是為了向她顯示自己的為人、才能和魅力。每當和小雪坐在一起,他的目光竟然不敢光顧她的裙子和胸脯,因為友情不允許他胡思亂想。然而越是這樣,他的心思越是走得更遠,他不僅想吻她、擁抱她,還想占有她的一切。他衝動過,卻沒想過向她求愛。因為,他害怕想得到又得不到的結局,害怕遭她拒絕後自己承受不了。


    這樣一踟躕,冬天就來了。劉維民好不容易向小雪吞吞吐吐道出了自己的愛,她淡淡地一笑就算接受了吧,可緊接著的一句話卻使劉維民睡了三天:“我們還是做好朋友吧。”


    這意味著,她要他把愛變成友情。他也想這樣,並試圖這樣去做,可他發覺這是徒勞的,他僅僅能在口頭上做到把愛變成友情。事實上,他對小雪的愛更強烈了。想得到小雪的欲望更迫切了。他幾乎每天在夢裏都和小雪相會,一遍又一遍地向她表白:“我愛你”。


    也許這叫做單相思。


    但劉維民卻無法否認愛小雪的事實,無法劃清友情與愛情的界限。特別是在劉維民後來和另外一個姑娘相愛後,他更沒有理由否認那就是愛。除了他現在的愛可以擁抱、接吻,把愛不斷表述在言語之外,就他的心理、願望、動機而言,從前和現在,對小雪和對現在的女朋友,都如出一轍。


    就劉維民個人的體驗而言,他也不認為男女之間有友情與愛之分。在他看來,愛是博大而無所不在的,隻是由於人必須有節有度地活著,所以才隻能用行動把對一個異性的愛公開和表白,對其他異性的愛,隻好或埋於心底或扭曲為別的模樣或姿態。


    如果說愛情真的是月亮,那他和小雪算不算有過一輪呢?


    他抬起頭想了想:沒有,根本就是錯過。


    就像剛畢業的那個十五夜,根本就沒有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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