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然篇


    古老的多瑙河緩緩流過維也納市區,站在卡倫山上遠遠望去,淡淡的薄霧為這座城市蒙上一層神秘的輕紗,耳邊回響著優美的華爾茲舞曲。這座城市如此陌生,我恍然驚覺,已遠離自己的祖國山水迢迢;這座城市又是如此親切,因為,我心愛的女孩生活在這裏。


    玖玥,你還好嗎?玖玥,我來了。


    一年多以前,我見過她,在我們夢裏夢外心心念念的雲滌鎮。在我得知自己身患沉屙之後,我為玖玥捐出了自己的眼角膜,悄悄地離開了暄城,孤身一人來到了雲滌鎮。雲滌鎮的天依然湛藍,山依然青翠,而我們卻悄悄地改變了。我走在雲滌鎮寬敞的大街上,步履沉重,神情疲憊,還戴了一副墨鏡,看上去一定像一個怪物。我不願玖玥看到我的樣子,她會難過、流淚、自責、內疚,像我曾經那樣,這些都是我不願看到的。


    我路過記憶中那家奶粉廠的家屬樓後院的街巷,鐵柵欄門和那片廢棄的花園早已蕩然無存,曾幾何時,挖掘機開進這裏,成片的蒲公英和月季花被連根拔起,這裏被夷為平地,重新崛起一座座新樓。我站在那裏,久久地凝望著,我知道,那些花花草草和一磚一瓦即使都消失了,但我們的記憶早已植根在這裏,花開不敗。


    我去了我們小時候經常去抓蝌蚪的那條小溪,小溪窄了許多,腳放進去,溪水卻依然冰涼舒適,隻是身邊,再沒有那個跟屁蟲一樣的小女孩促狹地在一旁用白胖的腳丫一邊撲騰水花一邊傻兮兮地笑了。


    小時候我們常常光臨的那家餛飩店竟然還在,隻是擴大了店麵,門頭裝潢一新。時至中午,小店裏食客盈門,我走了進去。服務員熱情地上前問我吃點兒什麽,我點了一碗餛飩,隨口說道:“不要蔥花,多放辣椒。”話音剛落,我卻忽然一陣莫名的神傷,我無法不想起玖玥,她是不吃蔥花黨、無辣不歡黨,什麽時候,連我的飲食習慣,也在潛移默化下,悄悄地改變了?


    沒想到在那樣食客爆滿的飯點,我點的餛飩竟然很快上了桌,服務員自顧解釋道:“剛才有個小姑娘也點了一碗不要蔥花多放辣椒的餛飩,可是剛下好她卻忽然跑掉了,就是這碗,和您的要求一樣,您就先吃吧! ”


    我狐疑地看著那碗餛飩,點了點頭,忽然也鬼使神差地站起來,朝店外跑去,沿著熙熙攘攘的街道一路茫然地張望尋找,果然,在街道拐角處的一根電線杆下,我看到了那個熟悉的身影,她正蹲在地上,無助地哭泣,朝著遠處一個已經模糊的身影喃喃地喊道:“卓然,等等我。”那不過是一個和我有些相似的背影,穿了一件和我身上衣服類似的白t恤而已。


    我們彼此如對方的影子一般,在雲滌鎮度過了幾日,走過同一條小路,逗過同一條長得像吉吉的流浪狗,聽著同樣的學校鈴聲,懷揣著同樣的思念……但,我始終沒有走近她,她也始終沒有看到我。我是在那短短的幾日才明白,誰也沒有看到過愛情到底長什麽樣子,有的愛,是爭取,有的愛,是放棄,很愛很愛你,所以願意,不牽絆你,向更多光明的地方飛去。這是我這樣身患絕症的病人,能給她的,最好的愛。


    幾日後,玖玥失魂落魄地離開了雲滌鎮。一個月後,父母和林霆鈞在雲滌鎮找到了我。看到父母麵容憔悴的樣子,我為自己的不辭而別感到深深的慚愧,我的離開,並沒有帶給他們解脫,留下的反而是更深的痛苦。眼球摘除後,因為沒有繼續配合治療,眶內殘留組織物開始感染,病情隨時會惡化。望著年邁的父母,望著雲滌鎮的藍天綠水,我發現,自己對父母還有一份責任,自己對生命,還有一份深深的眷戀。


    在父母親的懇求和林霆鈞的幫助下,我被送到香港一家知名醫院接受治療,安裝了義眼,癌細胞也沒有再擴散,幾個月後,我又像從前那樣,神清氣爽地出現在人們麵前。但我沒有去見玖玥,她像我曾經設想的那樣,已經開始了自己的美好人生。她在蘇珊老師和林霆鈞的幫助下,飛往了美麗的維也納,開始了留學生涯。從雲滌鎮回到暄城後,她也曾到我家找過我,我依然佯裝失蹤,對她避而不見,她終於接受了這樣的現實,放棄了尋找,去了維也納。臨別的時候,她來告別,對我父親說:“卓然要我代他欣賞觀望這個美麗的世界,我會好好的。”


    現在,我像萬千來到維也納旅行的遊客那樣,站在陌生的街頭,一陣茫然。這一年來,林雪初偶爾會像老朋友一樣與我聯係,她也在這裏讀書,和玖玥同在維也納音樂學院,玖玥的近況和住址,我都知道,可是,“近鄉情更怯”,我不知該以怎樣的狀態出現在玖玥麵前,該以怎樣的對白開始我們的重逢。


    我在街頭徘徊著。


    維也納的街頭,到處流淌著動聽的音樂聲,忽然,身後傳來一陣熟悉的曲調,它不是優雅的圓舞曲,不是動聽的華爾茲,它是來自中國鄉村的一首清新童謠,經由小提琴的弓弦奏出,有一種恍若隔世之感—那是我們的歌,那是隻屬於我們的歌曲《九月的蒲公英》。


    我驚喜而遲疑地轉過身去,輕輕地哼唱著,走向眼前的女孩。她和幾個留學生一起組建了一個小小的樂團,在維也納街頭賣藝勤工儉學。看得出,他們的演奏很受歡迎,腳下的零錢箱裏,裝滿了花花綠綠的歐元紙幣。她瘦了,但臉色看上去更加紅潤健康,依然紮著高高的馬尾,穿著簡單的衣裙,像我記憶中那個清清爽爽的高中女生。


    她的目光裏,有遲疑、辨認、驚喜。


    一陣流淚的衝動,讓我的喉頭一陣發緊發痛,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


    “卓然,是你嗎?”她先開口,“你怎麽會在這裏?難道又是我認錯了人?”


    她伸出手想摸摸我,又遲疑地放下了。


    “是我。”


    “你怎麽會在維也納?”


    “我來看我的女朋友。”


    “女朋友?她?”玖玥驚喜的目光,忽然暗淡了一下,喃喃地說,“是啊!她也在這裏,她很好,比以前更漂亮了,我帶你去找她。”


    這個小傻瓜,腦袋裏在想什麽啊!


    “別臭美了,誰說你比以前漂亮了,明明變醜了。”在這種本應深情相擁喜極而泣的相逢時刻,我無厘頭地學著網上的段子,和玖玥開起了玩笑。


    她的淚,忽然奪眶而出,臉上扯出一個又哭又笑的表情,一把擂在我的肩頭,口氣慍怒:“你好討厭。”


    我重重地將她拉向懷中,這一世,我擁有的溫暖,想在這一刻,全部給她。我們擁有了一個擁抱,一個在夢中想象了無數次的旁若無人深情而泣的擁抱。


    玖玥伏在我的肩頭,喃喃地說:“我就知道,你一定會來找我的,因為你有東西留在我這裏。”


    我知道,她說的是眼睛,但我卻拉起了她的手,輕輕地放在了我的胸口:“是啊!我這裏空了,我把它留在了你那裏,還給我。”


    “不還。”


    “還我。”


    “不還。”


    我們的身後,維也納的燈光一盞盞亮起來,多瑙河靜靜流淌,同伴們奏起一陣歡快的舞曲,與我們的心跳一起,奏成這個音樂之都裏,最美的和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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