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稍梅[1]


    事先五香粉鹽水泡發的糯米和入肥瘦適宜的肉糜已經拌好,擀作巴掌大荷葉形邊的粉皮攤在掌心,那廂迅速抓一把糯米肉餡放在其中,左手再一握,就是一隻金錢布兜樣的稍梅了。


    一、楔子


    一水滴落在枝頭,最後半顆殘凋綠萼跌入泥濘,冬去春來。這一年江南的三月,野草漫天色,滿目淒雲抱雨,路徑兩廂不見舊日紅廖花繁,到處是灰紙般蝴蝶侵著毗籬黃花,燕子雖照舊銜泥築窩,但颯爾寒風驅著楊花柳絮,阡陌四處都料峭著傷心。


    明州城,原本一派楚雲風流的境地,可自從兩年前,也就是鹹淳九年,蒙古人鐵騎踏破襄陽城,致大宋朝西麵屏障失守,鹹淳十年度宗皇帝在憂憤交加中英年早逝,稚幼的皇長子趙顯風雨飄搖之際即位,改元為德祐,然這一國再沒如年號所祈那樣得到天地祖宗的庇佑,甫開春時節,傳聞蒙古人的鐵騎就已經威逼到建康城,後方雖還未被戰火焦燎過的明州城,亦早已人心驚惶渙散,即便時逢春華上巳,城中仍透底地顯出頹散來。


    這一夜三更,城中月湖東畔,修竹森森掩映的一幢明瓦高牆之內,鬼鬼祟祟地翻出兩個人影。依稀是對年輕男女的形狀,二人落地後便相牽沿著青石小路飛快地奔走,牆內未幾響起幾聲犬吠,似有人呼喊。


    可沒跑多遠,其中一人腳下踢到凸出石塊,“哎呀”一聲女子嬌聲痛呼,人也隨之撲倒在地。


    牽著女子手的男人連忙俯身去扶她:“花鈴?……你怎了?”


    “山哥,不、不礙事的……”黑暗中女子抬起麵孔,夜色微光裏依稀可見她臉上的妝容刻畫精巧,身穿水紅綃單衣和貉袖,隻是著急慌亂顯得冰花狼狽,一邊艱難地爬起來,決然將下身所係的大幅金線繡蝴蝶水綠百褶裙解下,男人驚呼:“你這是為何?”


    “這裙子累贅,但不能丟,畢竟價值不菲,日後還可將它典些盤纏!”說時,女子將裙子折下搭在臂彎裏,隻剩內裏一襲白襯裙,“山哥,趁高麗使館那些人還沒發現,別耽擱了!”


    兩人相互牽著繼續朝月湖的柳蔭深處跑去。


    而在二人漸行漸遠已拋諸腦後的高麗使館內,此刻院中正悠悠揚地奏起一出樂曲,有位男子在唱道:“新羅繡行纏,足趺如春妍……”


    “還能行嗎?”男子攙著有些體力不支的她,“咱找個地方躲躲?”


    “山哥,剛才我掉了隻鞋,腳下隔著行纏也走著生疼……”女子的眉頭緊蹙,環顧四周,“咱出來這麽久,怎還在月湖邊轉不出去?”


    “別、別急,前麵就是柳汀洲了,我認得路……”男子想讓女子增添些信心,輕拍下她的背,可她剛邁出一步,就“哎”一聲彎下腰去:“好像踩著什麽,腳心刺疼……”


    “嚇?沒有燭火也看不見傷勢如何?”男子如鍋上螞蟻,這時又聽得後方隱隱有吆喝聲:“看這邊!是鬆白花鈴的鞋子……”“就掉在這,他倆必定沒走遠!”


    “山哥,他們那麽快就發現我們了?”女子絕望哀嚎一聲,男子還強自鎮定地安撫她道:“未必、未必就……來,我背你跑!”不由分說便蹲下身子讓她趴上背,馱起她來繼續跑。


    再往前跑數十步便是一座石拱橋,男子高興道:“到憧憧橋了!過了橋那邊的樹林裏,我雇的馬車在那等,咱隻要天亮前趕到城門,門一開放咱出去,便能如願了。”


    鬆白花鈴卻忽然拍他幾下,指著橋下的方位:“山哥,你看那裏……那裏好像有個人?”


    “怎麽?”男子循著她的手指方向仔細看了看,“哪有人?”


    “你真的沒看到?那、那……就在那橋下麵水邊蹲著個人?”鬆白花鈴的聲音有些顫抖,她萎縮在男子身後,“那個人……怎麽一動不動的?”


    “我過去看看。”男子為了打消她的困惑,便放下鬆真自己走過去,近看那石拱橋下,隻有冒著寒氣的微微水光,聽得汩汩細流在橋洞過,確實沒有人。


    他趕緊折回來挽住鬆真的肩膀:“真的沒人,你看到樹的影子了吧?來,隨我過橋去。”


    鬆白花鈴猶猶豫豫又不情願地挪步隨男子上了橋,可走到橋上,卻又屈下身子雙手抱臂止不住地發起抖:“山、山哥,我好冷……”


    男子正想出言安慰,身後遠處傳來喊聲:“呔!你們看那橋上兩個人,可是鬆氏?”


    “嚇?追來了,咱快走!”男子不由分說拉著鬆白花鈴就跑過橋去,可衝進林中,左右四處張望一番,哪裏有馬車的痕跡?


    “我明明叫小六把車趕到這裏的……”男子急得在林中轉了兩圈,鬆白花鈴回頭看橋的另一邊,已有幾簇火光逼近:“山哥,走吧……”


    男子一跺腳:“唉!”


    兩人繼續朝林子另一端跑去,此時月斜樹後,愈發濃重的霧靄籠罩在草木之間,露濕沾染了裙裾,鬆白花鈴的腳步更慢了,她拉住男子哭道:“春夜四更的霧氣這般重,就像小時在家鄉,祖母說的‘鬼霧’一般……山哥,我們跑出這許久,卻仍在月湖邊打轉,怕是真的逃不掉了。”


    男子盯著前方,突然眼前一亮:“誒?你看那裏!”


    鬆白花鈴望去,林木疏影間,隱約有一星燈火,仔細辨識下,像是一爿棚屋,二人連忙跑過去,踏上青石鋪就的路徑,原來是一方竹竿挑起的旗幡,幡上模糊書著三個字,幡下是簡易搭的草頂泥棚屋,在這下夜時刻又不見星辰河漢的四更天裏,屋內卻有一口大灶燒得紅熱,半垂一方簾幕,幕後露出的半張方桌上,瓜盆菜蔬八仙雲集,借著牆頭一盞燈火明昧掩映間,是位窈窕女子的身影在砧板前忙碌,板上花肉骨段憑她手中一把明晃晃的切刀桀桀斬切,竟好不熱鬧。


    “這裏是……”男子走近幾步,在這樣了無人跡的時辰陡然看見一家小小的食店,原本就有幾絲不真實感,但男子卻不知為何覺得這裏眼熟,甚至有些親切感……隻是想不起來。


    “山哥,不如我們到那裏麵避一避?”鬆白花鈴的哀求聲提醒了男子,他立即點頭攥緊她的手走到那店門口,抬頭仔細看那旗幡上的字,這時一陣風吹過,將天上的濃霧和樹影吹開了,白色月光照射下來,那幾個字清清楚楚地顯現出來:月稍梅!


    “月稍梅?”男子更加覺得眼熟。這時簾內女子側身探出半張臉來:“小山?鹽筍炒豆茶已經燉好,你們還不進來?”


    男子瞪圓了眼睛:“啊!你是‘月稍梅’的……月、月娘?”


    二、春雨月


    “啪啪……”顧不得腳步踩到水窪裏,晞光中一個清小身影提著空蕩蕩的紅漆食盒跑來,少年的聲音喚道:“月娘?”


    “小山兒?寅時還沒過你怎麽就出來了?”女子有點詫異地轉回身來,手裏正展開一麵半舊旗幡,用撐竿挑到高處掛起,幡上三字“月稍梅”。


    叫小山的少年大約十一二歲模樣,雖不算壯實但神情堅毅幹練,抹一把臉上的汗水,朝月娘露出淳樸的笑容:“高麗使者最喜食月娘家的稍梅,廚下已經在熬稠粥,要我速買回去。”


    “哦?你且等等。”月娘忽望向小山身後來路,做個讓小山噤聲的手勢,才轉身入內。


    “嗯?”小山回頭看時,一卷無明風撲滿長路,那盡處竟不知何時行來一隊方整儀仗,漸行漸近時,便可看清最前列是兩位各舉一長條白幡的蒙麵長袍人,幡上的字小山卻不認得,而白幡後麵則是一對捧香執事,但滑稽的是他們踩著足有二丈多高的高蹺,頭頂與路旁的柳樹梢那般齊高,下身那長長的白褲管加上綁腿束下來,居然也走得穩穩當當。


    這家人做褲子得多扯幾尺布吧?小山這念頭想著,再伸長脖子看他們後頭,卻有四個戴著猙獰鬼怪麵具的轎夫抬一竿山轎,轎上坐著位鳳冠霞帔的端莊少婦,隻是夜色未散,麵目看不清楚,倒是轎兩旁隨侍著的丫鬟婆子,打著暗暗火光的白紙燈籠,大約都是常人臉孔。


    這一行待走至小山跟前十步開外就停住了,其中那丫鬟便走上前幾步,望著小山這廂,卻一直閉口不開言。小山眯眼仔細瞅她,隻覺得她臉色煞白,眉眼似乎細長,沒任何表情就那樣定定站著。小山與她麵對半晌,心中就不由發怵,但還是壯起膽子向前一步:“你們……作甚?”


    “別過去。”猛地有隻手搭在肩上,月娘低聲警惕的話語傳入耳中,小山竟莫名地驚得全身一震,正要邁出的腳也僵在那裏,回頭去看時,但見月娘一手端一盤覆蓋蒸籠,朝那丫鬟遞出去:“喏,這就是今日做好的,兩個時辰前才從水裏撈起的……水八鮮。”


    丫鬟不作聲地走回山轎邊,向座上的婦人低聲詢問幾句,很快得到答複才又走過來,一邊接過蒸籠,一邊掀開籠蓋來看,小山也拿眼往裏一覷,內裏果然是月娘平素擅長製作的各色蒸稍梅:有表麵覆蓋一圓薄藕片,捏成小蓮蓬式的、胭紅米染色並捏做兩頭尖尖紅菱角形象的,又有青綠葉汁揉麵擀成荷葉狀,當中裹住白肉餡兒的……琳琅滿目竟很難一一仔細分辨。那丫鬟看過仍不說話,就拿蒸籠回轉去呈給山轎上的婦人,婦人低頭察看,再讚許般地朝月娘這廂頷首,伸手接過那蒸籠,但接下來她的舉動卻讓小山吃了一驚——婦人直接伸手入還冒熱氣的籠裏,撚起一顆稍梅送入口,但並不咀嚼,而是緊接著又拿起第二個、第三個接連地塞入口!


    小山看得瞠目結舌,心中忖道:這人是餓了多久?不怕燙也不怕噎著?


    不待他心思裏轉完,那婦人已將籠中八個稍梅統統塞進口,即便隔著數十步開外,但借著逐漸天色微光,也能看到婦人的腮幫子已鼓作拳頭般大,然後左右喉嚨裏咳嗽幾下,就猛地朝地上大聲“呸、呸”唾出幾口,緊接著仿似一股陰風驟起,山轎前地麵上憑空接連滾落幾個赤膊莽漢,且個個身手敏捷,隻打一翻轉,就立刻彈跳起身,手中還分別端著長槍、大刀、金瓜、月斧等兵器,小山不敢置信地用手使勁揉搓一下眼睛,一個、兩個、三個……正好是八個!


    旁邊站立的丫鬟便招手令這些莽漢排列在儀仗隊伍的最末,山轎上的婦人朝月娘這邊微微頷首致意,月娘也笑笑點頭。儀仗為首舉白幡的蒙麵人便緩緩調轉方向,轎夫重又抬起轎柄,這支儀仗就如來時一樣,悄無聲息地往來路上緩緩而去。


    若不是月娘將手輕輕搭在小山肩上,他還在望著那各色稍梅變作的赤膊莽漢背影遠去而不能回神。


    轉頭懵懂困惑地看著月娘,她依舊一如往常的笑靨如花,正欲回身入內:“照例給你盛上三籠?有春韭的翡翠肉花稍梅,還有我昨兒踩的鴉蔥,切細剁碎配豆幹炒過,再包入江米蒸的素稍梅……”


    “月娘……”小山訥訥地,“剛才、剛才那是什麽……?”


    “高麗行館裏的廚子慣會做燠肉、軟羊麵、桐皮燴麵這些的,我明兒個在柳芽兒上撒了糖水芝麻和花椒末兒,卷上雞蛋卷子做個甜菜龍可好?”話說到這,她回頭看向站在那裏手足無措的少年,竟不由得好笑一般朝外邊聳聳下巴,“那方才過去的是‘鬼王嫁魅’。”


    “鬼、鬼?”小山嚇得臉都白了,“嫁、嫁什麽妹?”


    “嗯。”月娘將手抬起,捋起耳邊垂下的一縷發,“這世道麽,十室九空的荒涼宅,總會有新的主人住進去,葳蕤鬼怪成群來,白花杜鵑圖悲鳴……”她一邊又低頭去忙碌起來,話語聲音漸低,最後兩句就像小曲兒般哼唱說出,聽得小山雲中霧裏:“那為什麽要吃什麽……水八鮮的稍梅?”


    月娘把幾籠花色稍梅一一挑入盤內:“近日幾場春雨裏,澆得山林水冷,又有不少凍死、餓死的,我走過城外東錢湖,看到那裏飄著好些老肉、嫩肉、男肉、女肉,趁著剛死就撈起,好歹還是新鮮,不同肉質嚼勁兒不同,湊成八樣不就是‘水八鮮’麽,且把精氣魂魄能拚縫起來的做成稍梅,鬼王嫁魅的儀仗正缺些執仗,鬼王能將它們吃下再改換個模樣跟隨,也不是挺好?”


    “哦,剛才那吃稍梅的是鬼王?不是他妹?”小山更聽不明白月娘的話了,他滿腦子隻有那貴婦人鼓著滿腮幫稍梅的樣子,雖然詭異但好歹並不很嚇人。


    月娘聽得“噗嗤”一笑,但也沒再說什麽,把紅漆食盒盛放蓋好遞過來,小山才如夢初醒地掏出錢,接過食盒道一聲謝,在“月稍梅”耽擱這麽久,使館裏的使者大人們估計已經洗漱完畢,廚房要趕緊開飯的,念及這裏,小山再不多想,急匆匆就往回跑去。


    東方既白,女子重新整理一下儀容,挽一把筷髻束好包頭走出來,地上一口炭爐燃的陶壺已經滾出白氣,擺出一張方桌上,鄭重放置著不知從何處撿來的幾方殘損蓮紋瓦當,這是洗刷幹淨作為杯盞托子使用的,她倒出開水點一大海碗的鹽筍炒豆茶,簾外已有客來。


    “月娘?月娘啊!”是一位形象幹練的壯碩婦人站在那兒,“今日的稍梅是什麽餡兒?”


    “原來是徐大姐兒,快坐下喝茶,你不是喜愛有嚼勁兒的口味麽,我今做的是五香粉風肉泡的糯米稍梅,還有若你家大人愛吃軟和的,就有半肥瘦水白肉剁碎蒸加一點的春韭翡翠稍梅。”


    “嗬,月娘做的稍梅,怎麽都好吃。”這婦人一邊說道一邊把預先帶來的一方帕子攤開遞給月娘,仿佛不經意地繼續拉家常,“月娘啊,你看你這幾年一個人孤苦伶仃在這明州城討生活,每日若不是我徐大姐明的暗的看顧你,你都不曉得附近多少浪蕩徒龜兒子們惦記你呢!我可是叉腰罵過他們數不清多少回,我說你們誰的眼珠子都不許蘸月娘呢,人家一個小寡婦本分守正,天不亮就開店做營生的,想吃稍梅的隻許拿錢來買,連月娘的手都不許碰的,不然我家大鐵耙子不是隻會叉糞呢,別讓我將你們這幫龜兒子一個個屁股涮幾道道,才曉厲害……”


    月娘已將兩種稍梅各裝出十個放在徐大姐的帕子裏,並麻利地四方打兩個結:“是啊,要不是徐大姐看顧,我這小婦人家家的如何過得日子?今日這稍梅就算是我送給大姐的,千萬別提錢的事,不然就是要趕小妹出了這明州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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