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娘蒿,結根牢,解不散,如漆膠。君不見昨朝兒賣客船上,兒抱娘哭不肯放……


    今年的春,竟來得格外早。


    “立春”沒過幾日,潮寒的雨夾雪便驟然停歇了;那日傍晚,當夕陽的最後一點餘光走過窗紙,我還做著沉沉的夢,夢裏有小秦淮河裏流淌的水聲、柳青街上飄蕩的桂花糕香氣,竹枝兒巷口石縫兒中長出的紅白鳳仙花,我蹲在那學著姐姐們把花汁淋在指甲上,卻揉得滿手紅黃,還有那撚著柳絮絨兒的風氣,掠過耳鬢都帶著熟悉的味道……


    “小月、小月?”


    “嗯?”我不情願地睜開眼,窗上映出的是烏糍姐的身影,“小月,醒沒?我剛去采的幾樣野菜,都洗過掐幹水了,晚上咱包角兒小餜子?立春以後剛發的薺菜、水芹可嫩了。”


    “大鬼、小鬼、打千千,冰燈、水燈、蘿卜燈,牛頭馬麵追陀螺,躲進萼樓聽風雨……”遠遠地邊角門廊裏已經傳來戴麵具小鬼孩兒們的拍手童謠,兆示著夜晚來到。


    “哦……”我眯縫著眼舍不得暖和的被窩,但還是起來披上外衣推開一條窗縫,烏糍姐的臉顯出一半眼睛嘴角,“小月,今夜是下弦月,去年這個時候,萼樓來了些古怪客人,今兒個不知還來不,咱就預備多做些野菜飯食……”話音未完,她就轉身去了,我坐在床上猶發了一會兒愣。


    不知為何烏糍姐要為客人預備野菜飯食,但她確實通曉很多野菜的吃法和口味製作,過去我見過好些眼熟的葉花草,在她說來竟也都是能吃的。


    烏糍姐笑說或因小時候家裏窮吧,所以一年到頭野地裏能找到吃進嘴裏的東西都不會漏掉。


    用二月蘭的嫩葉剁碎拌五香豆幹和肉糜,包入擀薄的水晶麵皮裏,捏成扇形花邊的角兒上鍋蒸,出來的顏色便是晶瑩含著翠色;我則用三兩根捆紮作一小束一小束、帶著黃花絨兒的嫩蒲公英拖麵漿炸酥,仿佛金燦燦的發簪一樣,配在二月蘭角兒的盤邊擺放。


    因是早春,水邊的蔞蒿還沒生出來,所以烏糍姐掐的是另一種蒿菜,這香氣更濃一些,嫩葉剁碎以後拌入泡發的冬菇木耳丁、打起膠的蝦泥,以鹽、糖、一點點黃醬等和勻,仍用水晶麵皮包成圓滾滾的石榴果形狀,捏出果蒂似的麵揪口處,再用那蒿菜中老一點的莖梗紮好,這蒸熟刷上一點香油,便是稱為翡翠玻璃石榴的餜點心。


    “嗚嗚——嗚……”不知從哪個方向,悠遠嗚咽的笛聲悠忽嫋嫋飄來。烏糍姐攪著一鍋桂圓紅棗大小紅豆粥,聽見笛聲手裏停了停,旁邊的阿旺察覺她神色有異,“姐,怎麽?”


    烏糍姐搖搖頭,“嗬,沒什麽,你快把那一紮韭菜切碎。”


    正將龍葵葉子汆水的趙不二想起什麽,“恍惚聽到一耳朵說夫人想叫‘月船仙’兩位校書見客了。嘿!說來我到萼樓做事也有大半年,‘月船仙’那兩位連麵毛兒卻還沒見過呢?夫人把她倆關著長蛆?”


    趙不二說話粗鄙,有時候我也訝異於他的為人,來萼樓做事這麽久,他似乎對這裏一切出乎常理的現象都毫無知覺,反正隻要好好做事,收得銀錢便足矣,一月前失蹤的九妹,至今仍然不見,我心下知道是被那個叫詩痕的女鬼抓去嚼吃了,而雖則我不說,廚房裏烏糍姐和羅娘也是約略知的,因此從來不多問多說一句,可不明就裏的趙不二和幫忙小廝們,卻也都沒產生多大疑惑,莫非真是這混亂世道裏,丟掉一個幾個人,都真這般習以為常了?


    “聽說兩位校書是孿生姊妹?但名字有些古怪,叫、叫什麽施夷光和鄭修明的?”阿旺也湊過來,“為何一個姓施,一個姓鄭?”


    “傻蛋,這點子都不懂?唱戲裏不都有嗎?那施夷光就是西施,鄭修明呢,也是跟西施一道被選入吳王那座館娃宮的美人,叫鄭旦哩。”趙不二煞有介事地教訓阿旺。


    “我隻知道西施,不曉得什麽蒸蛋。”阿旺撇嘴。


    突然門外就傳來軟藥的聲音,“花先生問點心做好沒有?茶果都吃過了,唱幾套曲,就好趕緊上熱菜飯和點心吧!”


    “哎!知道了!”廚房裏人連忙收起調笑,羅娘速將蜜酒煨黃雀、炸酥雞、糟雞片燴春筍等熱菜裝盒,另外烏糍姐也把野菜做得的點心另盛一盒讓我提著,我與阿旺二人便提一杆燈籠往“花塢春曉”去送一趟。


    正走在回廊間,螺青的磚地好像生了濕苔似的打滑,“咻咻”的風把我們照路的燈籠也吹得搖晃不定。我和阿旺都冷得哆嗦,因此一路無話,我還有意無意躲進他身後,好少吹點冷風,忽然阿旺猛地站住,“誰?”


    我也嚇得一激靈,抬頭望去,回廊對麵的黑暗中卻婀娜慢慢地現出兩個雙鬟發飾的倩影,飄來個脆生生的聲音問:“是廚房的人麽?”


    “是啊?”阿旺舉燈細看,“你們是誰?”


    我借著光火仔細一看,“綾鶯、綾雀?”


    “誒?是小月!”一對身穿銀線刺繡水藍襦衣,下穿素白六幅湘水月華裙,粉雕玉琢般的雙鬟丫頭,就是當初在“雪鵷嶼”裏伺候鄭梅夫的那對小丫鬟綾鶯和綾雀!隻是大冬天裏,她們外加裹著一件出風毛月白色披風,嬌小臉蛋被毛絨邊遮住,我才沒一下就認出來。


    “自從我倆調到‘月船仙’,就有許多日子不見了啊!”綾雀與我還算交好,拍著手走過來道,“小月,我特惦記你做的小點心呢!”


    眉心貼銀色花鈿的綾鶯向來乖僻些,“碧蘢夫人正在‘月船仙’跟兩位先生吃茶,今晚有特別的客要來,因此讓我們來廚房拿點心,這些是什麽?”綾鶯說時,就掀開食盒蓋看,“怎沒有供果和血食?這些我們暫且拿去,你們快宰些活物,做幾樣血湯血飯來。”


    “誒?”阿旺一時沒反應過來,低頭看自己手裏空了,才怪叫道,“這是要送去花塢的……”


    “我不管什麽花塢草塢,我說了,‘月船仙’有特別的客人來,隻是事先夫人忘記囑咐你們罷了。”綾鶯的語氣強硬。


    我和阿旺麵麵相覷,過往各院的丫鬟來廚房頤指氣使的倒也習慣了,隻是這麽突然地冒出來奪走東西,好像還是頭一遭。


    “可是……廚房裏沒幾隻活禽了,還要什麽供果呢?”我怯怯地問道。


    “沒有的話,就是用人血也得做來!”綾鶯的神情一震陰測,我心裏立刻冒起寒氣,可阿旺還當她開玩笑的,還想說什麽,我就趕緊拉著他走並一迭聲:“好、好,馬上去做!”


    “小月,記得在笛聲停止前做好……”綾雀的聲音在腦後叮囑,我不知道她是什麽用意,一邊快步走著回頭“哦”了一句。


    急匆匆回到廚房裏察看,果然還有幾隻雞鴨養在籮筐裏,趙不二手腳麻利,宰完兩隻迅速接血時,我就淘好一盆糯米,將雞血趁熱沒凝固就倒進糯米裏,攪拌均勻後入蒸鍋蒸熟。


    烏糍姐提議羅娘不要做熟鴨血,直接等待它放涼成塊後,切成長條間隔碼放在瓷盤上,灑些切碎韭菜和細鹽即可。


    “嗚嗚嗚——”像風聲一般時有時無的笛聲仍汩汩地飄走在房簷屋角,我忙碌的間隙抬頭望出窗外,暗夜的天際上,一彎月光已被烏雲遮蔽。


    羅娘和烏糍姐一邊另盛了兩份熱菜和點心食盒叫阿旺一個人盡快送去花塢外,一邊喊我趕快拿出蜂蜜、幹果、豆沙等,洗一鬥糯米,然後取數個瓷碗,碗內抹上豬油,碗底再鋪上紅棗、核桃、鬆子這些幹果,再鋪薄薄一層糯米,放一團紅豆沙,最後用糯米將整碗填平壓實,便可入大火沸騰的蒸籠裏蒸上,待半刻鍾後取出整碗倒扣在瓷盤裏,撒上紅、綠絲和桂花蜜,這道討喜的五彩八寶供飯即做可。


    “叮鈴鈴……”笛聲間隙,極遠又極近,恍恍惚惚裏還夾雜了嘈雜話語和腳步,像是係在衣角或靴口的鈴鐺搖響,越來越近了的聲音。莫非?笛聲就要停了?


    眼看已是亥時,我急忙把血食供飯以及幾樣凍梨柿幹果子裝進食盒,便出門了。


    可是……當我一個人打著燈籠走在回廊中,才思起自己竟全不知“月船仙”所在何處!


    往東走,是廢閉的“風露人間”,這個路口左轉,則是去“花塢春曉”,那麽往這一邊呢?


    “嗚嗚——嗚”,笛聲在這清冷無人的夜色裏,顯得愈發幽寂沒有邊際,我忽然好奇那吹笛之人,必是個漂遊在人世與異界邊緣,沒有歸所的魂靈?


    接近午夜,空氣中彌漫著大片水霧,這一徑廊廡上竟越走越荒涼,有些枯葉和塵土照在燭光下,我肯定又走錯方向了!


    誒?笛聲停了?我走到這裏,猛地驚覺笛聲沒有了,壞了!綾雀說要在笛聲停止之前送到,這裏麵肯定有什麽禁忌。


    “哎,請問姑娘?”


    “嚇?”驀然回首間,眼前的情景陡然變了形象;一道平橋不知何時橫亙在我身後,方才寂靜的黑暗回廊更是瞬間不知去向,隻見橋那邊沿岸懸掛鱗次櫛比的紅藍燈火光景,有數不清的駐足人影散發出淡淡的青色,我還沒從錯愕中醒覺,那個“請問姑娘”的聲音已經飄到近前,“請問姑娘,你那盒子裏的是什麽?”


    “誒?”我眼中這才看清,一個戴鬥笠的侏儒引杆殷紅燈,踩著木屐“篤篤”走下橋來,燈後從行的是位完全陌生的纖細身形,隻是黯淡的燈中無法照清那麵目,隻能分辨出是位少年的清越聲音,在得不到我的回應後,又再彬彬有禮重複發問:“你那盒子裏的是什麽?”


    我眯一眯眼,畏懼地後退兩步,“你是……?”


    身形垂下的寬擺衣袖抬起,露出纖細手掌和指尖笛子,卻還是重複那句,“我隻問你,盒子裏的是什麽?”


    “你就是方才一直吹笛子的人麽?”我恍然,“是‘月船仙’的客人?這盒子裏的東西好像就是給你吃的吧?”


    “我並不是什麽‘月船仙’的客人,但你能聽到我的笛聲?”當這人完全走下橋來,站在離我僅三步開外那裏,隆冬一般的鬼麵頓時把我驚得倒吸一口冷氣,腳下不禁又退兩步,瞠目結舌,“鬼……”


    之所以說隆冬鬼麵,是因為他那張臉完全是雪塊堆砌般的青粉死白,而深凹雙目則像骷髏的眼洞般全黑,口鼻處混沌模糊,隻是身形仍是人類少年那樣普通高矮,穿一襲交領縞素衣裳,披件麻質外氅,手中那支長笛來回把玩。


    “嗬,一個活人小丫頭,在這陰陽交界最模糊的時刻,獨身一人提著血食走路,難道你本身就是供品?”那鬼麵少年似乎也有一絲困惑。


    “才不是!我不是什麽供品!”我連忙打斷他的話,“我隻是、隻是在這萼樓裏做事的,這些吃的要送去‘月船仙’,你、你既然不是客人那就不關我的事了!”我說到這再不看他,轉身拔腿就跑,可剛走出沒兩步,一股寒氣貼著我耳後逼近,就聽見那鬼少年的聲音響起,“等等……”


    隨著他的話音,我的雙腿就像突然灌入鉛水一般沉重得邁不開步,我心忖必是惹到吃人的厲害鬼怪了!決不能就這麽不明不白死在這裏……想到這我拚命低頭往前撞,可不管我怎麽跑,耳後那木屐“篤篤”不緊不慢的聲音還是如影隨形,我手裏的食盒也丟了,雙手抱著後腦勺,直衝到回廊盡頭,拐一個彎也沒看清楚,我的額頭就碰在兩扇虛掩的門上,“嘩啦”一聲雙門被我猛地撞開,眼前一亮,卻緊隨有個女人發出驚叫:“啊!誰!”


    “嚇?”我也嚇得一怔,周遭陡然安靜下來,才發現自己已站在一間空落落的小房間裏,一個女人倚在麵牆的梳妝台邊,借著一支蠟燭的光火,正摟著一個寬解了腰帶的男人在親嘴,不曾想卻被不速客的我白撞進來,倆人都嚇得驚叫連連。


    我趕緊擺手:“對、對不起,我……”可話還沒說完,眼睛就看清那女人的形象,隻見她一頭披散雲發,身材窈窕,穿著一身兩邊開衩、長擺曳地的深紅披風便服,原本朝向我的這半邊側麵,顯得十分貌美,但我從她身邊梳妝台的鏡子裏,卻看到她另一邊側麵真實的映像,就像脫去半側的衣服,有片麵皮連著耳朵耷拉在雪白肩上,竟是牙齒森然的紅衣骷髏!


    可那被迷惑的男人看不到這些,隻是摟著骷髏叱責我道:“哪來這麽不識相的,滾!”


    但隆冬鬼麵挾著寒風已經追到身後了,我進退不得嚇得隻能雙手抱頭蹲下來語無倫次地喊:“對不起、對不起、別吃我……”


    “嘿!原來你躲到這裏來了?”少年帶點戲謔的話音突然淡定地飄進我的耳朵,“要不是這小姑娘,真叫我好找。”


    “咳!是阿青啊?你怎麽跟個活人一起闖進來了?真嚇我一跳。”女鬼慌亂過後馬上恢複如花笑顏,懷裏的男人則似乎因看到我身後的隆冬鬼麵,頓時驚駭大叫起來:“啊?那是什麽東……”


    我忍不住偷偷抬眼去望,隻見那女鬼用力把男人摟緊,輕聲哄道:“乖乖,別鬧。”隨即“格拉”一聲,懷裏的男人沒了聲息。


    “誒?”我還沒反應過來,那女鬼就發出一串銀鈴般笑聲,“阿青,時辰還早著,你讓我再玩兒會子……”說話間,她抬手一甩衣袖便瞬間不見了蹤影。


    “咳!又被她溜了!”青粉猙獰的鬼麵少年追上去已經遲了,急得在那跳腳,恰甫一回頭與我對視,那張可怕的鬼臉又嚇得我快哭出來,“你別吃我、你別吃我!”


    “我何時說過要吃你了?”那張鬼麵上看不出表情,但聽口氣竟多少有點無奈,“我這好幾百年來都沒吃過一個人了,隻是你提著新鮮血食走過,引得那幫家夥都停下來,我隻好過來問你一句……”


    “誰?”我膽顫心驚左右張望,這時“篤篤”幾聲,是打燈的醜怪侏儒踩著木屐走來,他手裏拎著我方才丟的食盒,“這丫頭剛說什麽‘月船仙’,是送去給鬼行官的供品血食吧?”


    “嘁,那家夥平時遊手好閑,什麽事都叫我做,自己還瞅空去喝花酒。”叫阿青的鬼麵少年憤恨不已。


    我聽他語氣,似乎確不像吃人的惡鬼,便試探地問道:“那……我可以走了嗎?”


    “走?”鬼麵側目望我,忽然想到什麽,“我帶的那幫家夥,每回途經這餓鬼結界就會走丟好幾個,你能幫我一起去找回他們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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