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娘並不抬頭,也不看我,臉上泥塑的表情,手裏仍在慢慢地繞著繩,我抓住她的手:“娘!我是月兒啊!娘!”叫了幾聲,她還是不理我,我瘋了地把草繈褓撕開一個口子,露出一根骨瘦如柴的小胳膊:“弟弟?”


    我娘見繈褓露出裏麵的手臂,也瘋了,立刻尖叫起來推搡我:“你是誰?你要幹什麽?這是我兒子!在睡覺呢!”


    我跌坐在地上哭喊道:“娘!我是月兒啊!”可我娘完全聽不見我說話了,她一手緊緊抱著草繈褓,揮起另一手拚命沒頭沒臉地打在我身上,失心瘋地亂叫:“不許帶走我兒子!這是我兒子!……”


    我爹趕了過來,死死抓住我娘的手大吼道:“別打了!這是月兒,你真是瘋了麽?”


    我娘被他吼得一時又愣了神,再看看地上的我,半晌哽咽的喉嚨裏才噴出一口哭腔:“月兒啊,我的月兒,娘對你不住,才有今日這報應吧?你弟弟離了我去,這日子我也活得沒什麽指望……”


    我哭著上去抱住她:“娘,別說了!別說了!”


    我轉而對我爹哭道:“弟弟怎麽會這樣?買的藥沒效麽?”


    我爹閉上眼深吸一口氣:“唉,我拿了錢回來,你弟弟已經、已經斷氣了……官府的人挨家挨戶都在搜,有得時疫死的都必須來這兒集合了當日送出城去……燒……唉!”


    我娘聽到燒字又瘋了,死死抱住我弟弟的屍身,把身邊所有人鉚足勁兒往外推:“不許燒我兒子!不許燒我兒子!他隻是睡著了,早上還跟我說話,會喊我娘……”我娘的這些肝腸寸斷的哭訴,引得周圍的哀慟聲更響徹了一片。


    我隻得跪到我娘腳下抱住她的腿:“娘!您別這樣!弟弟已經去了,您就讓他走得沒有牽掛點吧!聽見您這麽難過,他也不得超生啊!娘!”


    我的話興許說到娘心坎上了,她的哭聲一滯,慢慢低頭看著我,人也軟了下來坐在地上,又看看手裏的草氈繈褓,眼睛直直地淌淚。我爹拉我起來,流著淚給我把褲子上的灰拍了拍:“這是嚴家給你做的好衣裳,別弄髒了回去挨罵。”


    我聽了這話,心裏竟一時恨不得就當場死在爹娘麵前,過去一年在嚴家生活的種種小心謹慎,一時都湧上心頭,隻覺得娘方才那些厭世決絕的話也不無道理,放眼開去,滿目多少生死離別,往後的日子真不知何時到頭,確實不如不活著好……“爹!”我悲從中來,無法遏製地哭著投入爹的懷中大哭起來。


    末後,官府的人將死者名錄清點完畢,共有三四十具屍身,便一張草席一個人地卷起捆好,分別壘疊入幾輛馬車之內,不準親屬跟隨,由官差押送運出城去,擇個僻靜地點燒淨了事。


    我和我爹好說歹說,才終於哄得我娘放手,把弟弟的屍身交給那些人,然後分別左右一起攙著我娘,我們一家三口隨在一眾嚎哭的人群裏看著幾輛車子遠去。


    之後,我再隨著爹娘回到竹枝兒巷的家中,已將至酉時。我爹怕我回嚴家晚了挨罵,便一直催我回,但我娘自我弟弟被送走後,就一直緊緊攥住我的手不放,而我此刻又何嚐想與他們分開?於是便坐下陪我娘收拾弟弟的衣物,收拾幾件,又相偎著哭一場。還是我爹再三說,既然嚴家二少爺通情達理,你也不要過於耽擱,辜負他的信任。


    我聽了他的話,隻得收拾心情,由我爹送我出門。他本想徑直送我到嚴家,但我覺得放任母親一人不妥,就拒絕了,我爹又拿出我給他的那幾吊錢來還我,我更是不要,畢竟在嚴家衣食不用自費,我也不私自買什麽胭脂水粉,自然用不到錢,隻願爹、娘能夠溫飽,我也就沒有牽掛了。


    辭別他們,我路過歡香館門前,卻見台階前空蕩蕩的,敞開的門裏仍沒半個食客,想起從前這柳青街上來往喧囂,歡香館裏人頭擁簇的情形,真覺得恍如隔世,叫人說不盡的心灰意冷。


    因是想著太陽完全下山之前趕回嚴家,又是徒步,也就來不及與桃三娘話別了,我在歡香館門前看了兩眼,便匆匆上路。


    我緊趕慢趕到了嚴家,已經戌時初了。家規有定,下人自己平時出入,是不允許走正門的,隻能從大院後邊兩角門進,隻是我走角門,就得進入旁邊那條巷子,自去年冬,這條巷子裏一排的房屋十有八九因滴到鬼車鳥的血,而牽五掛六地燒個罄盡,小戶小家一時無力籌錢蓋新屋,是以大部分人就都搬遷往別處居住去了。


    每當入夜後,這條巷子裏便顯得格外幽黑蜿蜒,一幢幢黢黑破落的房屋、歪斜的門板、半人高的荒草暗影、此起彼伏各種拖長或短促的蟲鳴,在這時刻都會顯得比往常更加詭秘莫測。


    我白日裏見了那麽多死人,這會子想起來,臉皮、頭皮都開始發麻,隻得目不斜視地往前快走,平坦的石板路在腳下顯得濕滑,我幾番差點摔跤,給自己心裏說著,沒事的,這段路不長,前麵就要到了,可偏偏事與願違,前麵彎角一扇頹圮的大門裏,一束火光毫無征兆地一亮,我下意識就嚇得緊急立住腳步,然那火光裏有幾個搖晃不定、舞動手腳的人影一晃,隨即火光又熄滅了。


    看來是人吧,怎麽這時候跑到這種地方來?我不想節外生枝,於是放輕腳步繼續走,卻誰知巷子路的那一邊又有一團黑影,並有些壓抑細碎的說話聲:“真重!咳……當心點!”


    這聲音聽著有點耳熟,我連忙躲到路邊暗處,隻見黑影到了那大門邊,便停住道:“你們也出來搭把手啊?這箱子沉得很。”


    我聽出這聲音竟是唐媽的侄子,這個時候在這種地方,恐怕幹的不是好事,於是更不敢動。


    門裏出來兩個人幫著他們抬,一個女人的聲音道:“白給你吃飯長這麽大?搬個箱子也不受力?”


    這不是唐媽?我明白了,必定又偷了嚴家什麽東西出來!原來不隻麻刁利,就連他們也敢這麽幹?這些人真是喪心病狂,若這時被他們發現,難說會怎麽樣,不如仔細看清了他們的手段,回去告訴二少爺,再請大少奶奶想法定奪。我這麽打定主意,看他們進了門裏,就也躡手躡腳靠過去。


    幾個人先是互相數落了一陣,唐媽說:“這傻子,方才竟嫌黑想點火照亮,真是不怕人知道麽?雖說宅子裏的少爺、少奶奶們是不會走這條路,但保不齊麻刁利那幫子人,跟大爺出去辦事,也有一、兩個偷懶回來的……”說到一半,她侄子就打斷她:“姑媽,你別叨個沒完了,趕緊將東西一分裝,咱就散!”


    四個人低頭開始開那口箱,我也看不清是什麽,隻見他們似乎早預備了袋子,各自伸手到裏麵抓,一會兒這個說:“這是一捆上好絨線,你別扯亂了!”那個又問:“這毛乎乎的是什麽?”“蠢材!這裘皮領子也值一兩多銀子呢!”……


    我聽得心驚肉跳,這些東西想來必是唐媽這樣能進房裏做事的人,平時趁著大家不注意,選那值錢的小東西一點兩點地收羅起來的,這會子統一搬出來分贓!


    忽然就聽唐媽罵了一句:“狗才!這汝窯蓋碗也是你用的?別的你盡拿,這可是我待了多少時候,才能到手的東西!”


    那一個急道:“難道你配用?老爺房裏架上不還有兩套呢!”


    唐媽的侄子就火了,伸手去拍那人的頭:“各人拿各人的,這裏麵你自己平時收著什麽就拿什麽,別渾摸。”


    那人更急了:“你把我的銀勺子收去了,當我沒看見?”


    我見他們要鬧起來的地步,便想還是立刻回去告訴二少爺要緊,帶了人來說不定當場拿住這些家賊,就輕輕轉身往角門去了。角門虛掩著,一推就開了,我進去也沒一個人影,一口氣跑回二少爺的院子,屋子點了燈,卻沒有人,估計到老爺房裏請安伺候湯藥去了。


    我正站在房門口拿不定主意,屋簷上猛地跳下個人影,嚇了我一跳,定睛一看是小武。這半年多來,他現身得少,也不像過去時喜歡跟我嬉笑玩鬧,化為人形的樣子,神情總多少帶些沉悶,今日尤其是板著麵色:“你盡快想個法子脫離這裏吧!”


    我一時不曉得他的話什麽意思:“什麽?”


    “我叫你盡快離開這裏。”小武語氣強硬地又重複一遍。


    “離了嚴家?去哪兒?”我更糊塗。


    “不是嚴家,是離開江都,一直往南走,越遠越好。”小武的表情,一點不像開玩笑。我懵了,又覺得有點好笑:“離開江都?怎麽可能?我們家、我爹娘都在這裏……”


    “繼續留在這裏的人,都活不了。”小武說到這話時,外間天空隱隱有雷聲震作,像是又要下雨了,我呆在那裏:“是因為疫病還要死人麽?”


    小武抬頭去望望天,竟歎了一句:“我不可泄露太多,知道大難臨頭,這方圓百裏的靈狐妖鬼,但凡有能力的,已經盡數南逃,你最近難道沒覺出,就連這院子裏也清淨多了?”


    他這一說,我才想起,往時這庭院因為有井龍神的靈氣招引,所以總會聚攏一些形跡奇特的小精魅,即使有那隻凶狠的鬼車鳥在時,它們也照來不誤,直到去年冬,子兒的出現發起鼠患,這些精魅就迅速少見了,最近除了家裏這些人事鬧哄哄外,不留意時,這些生靈怪異也已無聲無息地絕跡已久。再有誤入餓鬼道時,無行僧人所求春陽的那些話,莫非所指的都是同一回事?


    我心驚膽寒地問:“還有什麽禍事能比疫病死人還多?”


    小武卻搖搖頭,突然他好像看見什麽似的,說了一句:“這家的大人要沒了。”


    “哎?”我又一愣時,就聽遠處那廂院子裏傳出震天的哭聲:“老爺——”“爹——”


    我頓時明白了,撒腿朝嚴家老爺所居的院子跑去,一進院門,裏麵明燈搖晃,正有個大夫從屋裏走出來,韓奶奶送著出來,已是老淚縱橫的模樣。


    我白日裏才經曆完弟弟的死,一時強壓下去就為了趕路回嚴家,不曾想嚴家竟也發生這事,聽那同樣撕心裂肺的哭聲,我心裏原壓著的悲痛又止不住了,眼淚一時湧出,韓奶奶送完大夫看見我,也忘了責備,仍用衣袖掩著臉哭著進去了。


    我隨她身後也進屋去,隻見那挑起帳子的床裏,被子從頭到尾蓋了一個人,二夫人、大少奶奶、二少爺都哭倒在跟前,還有她們兩位貼身伺候的丫鬟和婆子也都哭著,隻是單不見大少爺。


    二夫人忽然對大少奶奶罵道:“若不是大爺在外麵做那見不得光的事,氣得老爺這樣,老爺康康健健一個人怎會說去就去了?”


    大少奶奶不敢反駁,隻是哭得更凶,這時外麵有人一迭聲大喊跑來:“大少奶奶不好了!大少奶奶……”


    二夫人聽到氣得跳起來大罵:“沒規沒矩的東西!這是什麽時候?敢在這兒撒野……”


    門簾子一挑,進來的卻是麻刁利,他才不理會二夫人的罵,隻急著跟大少奶奶說:“大少奶奶,大事不好了!大爺被收進牢裏了!牽扯人命,怕是要判個死罪!”


    大少奶奶聽了幾乎就要昏過去,幸得二少爺和丫鬟在旁邊扶住,半晌才睜開眼道:“先不是趙師爺說改了賬本,收得二千兩便可了事麽?”


    麻刁利跺腳道:“說起來是和那菜市裏賣魚的李成相關,他最近新死了的老婆,娘家那邊幾個叔伯兄弟,都是先前跟大爺一起插手公糧買辦一項,他們幫著跑腿,前、去年的幾批米、麵就是他們去鄉下四處收了來的,其實都是水泡爛了的壞糧,大爺就照舊讓管賬的買辦師爺按上等的收了,再把倉裏好的拿出去賣了不少,他們這夥人自然也跟著賺了不少,去年隨大爺去莊上的時候吃酒不還誤殺了人?當時也遮掩過去了,他們也說得好好的,無論如何不會供出大爺的名。這回北方打仗,上頭籌軍糧為頭等大事,這事查出不對,就責令真的認真辦起來,原本確如趙師爺所說,賬子重做一遍,再在重要關節人身上打點一番,也就混得過去,可現在這幾個人卻不肯真的出來頂罪,今日不就在衙門吵翻了天?大爺把原本的話咬死不變,那些人也沒轍,可府太爺不知怎麽聽見人說李成知道點這事,因為當初他老婆就幫著這些人藏銀子,還拿出去放點給別人使用,收點利錢,現在李成老婆跟他吵架,一時想不開跳水淹死了,他老婆的家人正要告他呢,就一起拿了他來審問,他怕老婆家這些叔伯說他逼妻致死,於是上了公堂就先把他知道的,老婆幾番幫他們收多少銀子,去年莊上死人又是怎麽始末,或七七八八外麵傳的、裏麵說的,全部添油加醋都講了一遍。現在府太爺隻信他的,也不信大爺的和那夥人了,於是都收押起來。”


    麻刁利一口氣說了這麽多,所有人都聽傻了。二夫人也不敢再罵,木了一下,就忽又扯起嗓子撲到床前哭嚎:“老爺啊!您這一去,隻剩下我們娘兒們都沒了主意啊!老爺,你怎麽忍心丟下我在這裏受苦,大爺又不中用了……”


    大少奶奶聽得眼淚直流,轉向麻刁利:“那你可打聽到,還有什麽法子麽?再花錢也好歹把大爺救出來啊!”


    麻刁利點點頭:“我回來正為這事呢!趙師爺剛跟小的說,府太爺也不是不想幫大爺,還是上麵來了巡察,以及京城裏掌管刑獄的侍郎大人的親信這幾日不也到了江都?所以啊……也就說嘛,再有多少錢,也抵不過大爺的命重要啊!”


    “那……還得多少?”大少奶奶急切問道。


    麻刁利搔搔頭有點為難的樣子:“這裏麵沒有定數吧?自然是錢多好辦事。”他一說這話,大少奶奶就聽不得:“你快隨我來拿銀子,今晚務必跟他見一麵,跟他說……爹沒了……”就一邊哭著一邊出去了,麻刁利覷了一眼床上老爺的屍身,眉毛挑了挑,不說什麽也就跟出去了。


    我總覺得這麻刁利靠不住,隻是又說不出哪裏不對,起初還想告訴他們唐媽等人偷竊之事,但看這樣情景也就不好多插嘴了,便陪著二夫人和二少爺在這兒,並等大少奶奶回來,聽他們談論祭奠發喪事宜。


    嚴家這一夜,為了等麻刁利幾個出去辦事的人回話,夫人、少爺通懸著心沒怎麽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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