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嗬,你也打不過那猴子,除此之外,你還有什麽法子?”桃三娘一邊說著話,已經把櫃台裏的東西收拾好。何二把飯菜端出來,她就招呼我坐下吃,麻刁利則愣愣地站在那兒不知想什麽。過了半晌,他忽然一咬牙跺腳:“割了就割了吧,隻要能擺脫那畜生……”然後他朝桃三娘道:“拿刀來,我這就割。”


    “既然如此,先喝碗酒吧!”桃三娘朝何二使個眼色,何二便轉身進後院去拿刀,何大從一口大壇裏舀出滿滿一湯碗的酒,送到麻刁利麵前。麻刁利雙手接過酒,我看他額頭都是汗,但他果然沒有遲疑,分作幾口就喝幹了,打了幾個酒嗝,臉頓時紅得像關公。何二拿出一把平素割肉的刀,麻刁利正要接過去,桃三娘止住他:“你不會割,讓他來,保證你不疼。”


    我端著飯碗,聽著這些話便覺得喉嚨裏堵著什麽,一點都吃不下了。桃三娘用眼神示意我不要做聲,我隻好點點頭。


    麻刁利攤開雙臂,閉上眼:“來吧!”


    桃三娘道:“你可想好了?”


    “我……不想了!我豁出命去,也要和這妖猴一刀兩斷!”麻刁利像是給自己壯膽,說得很大聲。


    “放心吧,不疼。”桃三娘笑著道,何二便開始下刀了。我看著那柄刀斜著挨著麻刁利的脖子就割了下去,差點沒叫出來。麻刁利也是閉著眼,但很快他就詫異地睜眼看著身上的刀子,那刀割得很深,我看見那皮下漸漸露出鮮紅的肉色來,但麻刁利絲毫沒有知覺似的,隻是半張著嘴看看何二,又看看那刀,我想起何二平日買回豬肉時,也是這般起豬皮的。


    不多幾下,麻刁利身上的那連著血和肉的大塊皮就被割下來了,麻刁利看著身上一大塊傷口,桃三娘笑問他:“疼麽?”


    麻刁利茫然地搖搖頭:“不疼。”


    桃三娘好像變戲法似的從櫃台裏拿出一卷繃布,讓何大給麻刁利將上半身都綁好,然後叫李二在後院給他收拾一間小屋讓他睡覺,說你睡醒明天便好了。麻刁利不知是酒氣攻心還是當真很困累,點點頭,也不多話就隨李二進去睡去了。我在一旁嚇得一直不敢做聲,看何二從地上撿起那塊皮肉,桃三娘笑道:“你們說那猴精現在會在哪兒?還未醒酒吧?”


    何大沉聲道:“在尼姑庵附近?”


    桃三娘點頭:“八成是。”她拿出一個空瓦罐,讓何二把麻刁利的皮放進瓦罐裏,無意中看見我坐在一邊,手裏還端著一碗飯發愣,便笑道:“月兒怎麽今天吃不下飯?”


    我的眼睛隻是盯著她手裏那個罐子,一時還未聽到她叫我,直到她喊了我第三遍,我才驀然驚覺:“啊?”


    “月兒是不是累了?還是今天何二叔燒的菜不合胃口?”桃三娘看著我笑道。


    “不、不累,”我連忙搖搖頭:“何二叔燒的菜很好吃……”我趕緊低頭往嘴裏扒飯;拿眼偷看三娘,她正把那盛著皮肉的瓦罐用蓋子蓋上,李二從後麵又拿出燒紅了炭的風爐,桃三娘就把瓦罐放在爐子上燒。我胃裏一陣翻騰:“三、三娘,你想做什麽?”


    桃三娘笑道:“這裏麵,有麻刁利的味道,也有那猴子自己的味道,我不能讓它在江都待久,這妖怪是要害人的。”


    我全身不禁打了個寒戰,之後,桃三娘就堅決要我回家了,我隻好回來。家裏弟弟一直在哭,娘一直哄著他,爹在自己的小屋裏磨著木頭,據說要給我弟弟做小板凳,我洗了把臉,就爬上床,不多久便睡著了。


    第二天,天色陰晦,我和爹娘吃完早飯收拾幹淨了,正打算出門去歡香館,娘喊住我,給我一包東西:“送去給澄衣庵的蕙贈師父,裏麵是一吊錢和幾頂僧帽,為你弟弟點平安燈的油資,你可拿好了。”


    “知道了。”我接過東西,拿上雨傘出門去。


    這些天河水泛濫,導致一些路邊的溝渠也是水漲淤塞,有時還能看見老鼠和家禽的屍體在水裏半浮半沉,發出陣陣惡臭。我捂著鼻子一路走,快到澄衣庵時,一輛騾子車飛快地在我身邊跑過去,幸好我躲閃得及,沒有被車輪子濺上泥點。我正心忖不知是哪家人家的騾車跑這樣急,就看見那騾車在前麵“噔”一下,輪子在一個水坑裏被什麽陷住了,拉車的騾子身子一歪,車子差點沒翻過去,幸好馬夫及時穩住。車裏傳出一個婆子的聲音喊道:“怎麽回事?”


    “輪子陷住了。”馬夫甩著鞭趕著騾子用力拉,但不知怎麽的就是拉不動。馬夫沒法子,便回頭道:“怕是不行,要不請夫人先下來?等我把車子推過去才走得。”


    “蠢貨!”車裏那婆子探出頭來罵了一句,然後便下車,再扶著車裏的人小心翼翼地下來。我一看,車裏的夫人手裏抱著一隻紅貓,不正是那天在庵裏見過的那位麽?蕙贈師太還說那紅貓隻是茜草染的,今天這麽巧她也去庵裏?


    路上泥濘,那位夫人身邊的丫鬟小心地扶著她:“奶奶,那塊地方幹淨點,您到那兒站著,別汙了您的鞋子。”


    我在他們身邊走過,不由偷眼看那位夫人,她穿著好看的桃花裙子,三十上下,懷裏的紅貓依然是半寐著眼睛,身上胖乎乎的,模樣煞是可人疼愛。


    馬夫好不容易把車輪從水坑裏抬出來,她們正準備上車去,忽然斜刺裏刮起一股濕風。


    我抬頭望天,一朵黑雲壓下來,天色頓時暗了,不好!要下大雨!


    我趕緊朝澄衣庵的方向跑,誰知拐過一條巷子,遠遠就看見那騾車的車篷上多了個黑色的東西,我定睛一看,竟是那隻猴子,它好像正在撕咬車篷上的布,嚇!它想幹什麽?難道想鑽進車裏去?


    我的腳步不禁又放慢了,不敢靠近那車,隻是盯著那猴子的動作,也許因為路麵凹凸不平,馬車一路震蕩著,所以車裏的人一直沒發現什麽異樣吧?猴子很快就把那車篷撕開個口子,然後鑽進去,車裏的人也不見有什麽反應,我看著那車漸行漸遠。


    當我到了庵門前,天下起一陣急雨,我一邊打起傘一邊往那門下跑,站在門簷下,剛鬆了口氣,就聽見“喵”一聲,我循聲低頭一看,隻見一隻濕淋淋的小怪東西蹲在石獅子座下,可憐兮兮地四下張望——


    我再仔細一看,難怪覺著奇怪,是毛色大紅的貓,但它全身的毛滴著髒兮兮的泥水,全貼在身上,顯得瘦小又可憐。我驚訝道:“你不是剛才那位夫人手裏抱的那隻嗎?怎麽這會兒就成這副模樣了?”


    貓看著我又“喵”了一聲,但它也說不出個所以然,我心中產生一種不好的預感:“我進去看看,你別跑遠了。”我對貓說完,便轉身進庵裏去。


    蕙贈師太的小佛堂裏,那位年輕夫人抱著紅貓盤腿坐在一個蒲團上與師太說著話,我不敢進去打擾,隻是疑惑那夫人手裏竟還有一隻紅貓?與先前的看起來一模一樣,就連那半寐著眼的神情都絲毫沒有差別,難道門外那隻是湊巧的另一隻紅貓?我在門外躊躇著,恰好淨玉師太走來:“哎?你是哪家的小施主?”


    我連忙對她作揖道:“我是竹枝兒巷桃家的,來送我弟弟的燈油錢。”


    “那你進去說話,沒事的,看你身上都濕了。”淨玉笑著道。


    蕙贈師太在屋裏問:“什麽事?”


    淨玉便幫我答道:“師父,是竹枝兒巷桃家的閨女,來送她弟弟的燈油錢。”


    “進來吧。”蕙贈師太喊我進去,我隻好硬著頭皮進去,也不敢看那隻紅貓。蕙贈師太接過我的包袱,打開來看:“嗬,你娘的針黹就是細致,好,你回去和你娘說,我收下了,燈一直點著,保你弟弟少些災難。”


    旁邊那夫人一直端詳著我,忽然問道:“這就是竹枝兒巷桃家的閨女麽?”


    “是啊,夫人認得她?”蕙贈師太意外地道。


    那夫人搖搖頭,目光仍在我身上來回打轉:“果然是個標致女孩兒……”她身旁的婆子插話道:“難怪大少爺說相中她了。”


    “嗬,原來如此。”蕙贈師太點點頭,對我說:“月兒,這位是嚴家的二夫人。”


    “二夫人……”我腦子裏一時還是空白的,後來我才知道,這二夫人是嚴家老爺的妾,嚴家老夫人死後,老爺身邊就隻有這一個姨太太,年輕貌美,雖然不管家,但家裏凡事大小都得看她的顏色,嚴家大少爺對她也是敬個三分,從不敢得罪。


    我告辭要走,二夫人卻說外麵下著雨,讓我留下來一塊吃完齋飯再走。我忙不迭推辭,蕙贈師太便說:“你若怕回去被你娘數落,那你就說是我留的你,她就不會說什麽了。”


    我不由得覷了一眼二夫人手裏的貓,心忖我隻是害怕它罷了,但口上不敢說出來,隻好順應她們的話點點頭。


    二夫人又問我:“在家都幫你娘做什麽活?針黹學了多久?”


    我一一老實回答了,她又讓我伸出雙手來看,手心手背翻一翻:“嗯,還是有點福氣相。”那婆子又拉起我的褲腳,她又搖頭:“腳卻有點大了。”


    我全身不自在,連忙說要去廚房給玉葉師父幫忙,才退出了佛堂。


    外麵的雨稍住了,我打傘走到廚房,一口大蒸籠裏正冒出騰騰熱氣,玉葉尼姑站在另一個灶邊炸著腐皮結子,結子裏還繞著一根豆角,與腐皮打成個活扣似的,黃綠相間,十分好看,我朝她合十雙手道:“小師父。”


    玉葉看見我,很有些驚喜:“小月施主,你怎麽來了?”


    “我來送我弟弟的燈油錢。”我挽起袖子:“我幫你做些什麽?”


    “我都弄好了,你去把碗筷擺擺就得。”玉葉尼姑客氣地道:“昨天多虧你和那位老板娘呢,果然用一壺酒就擺脫了那猴子。哎,雖然不知它幾時還會出現,我已經跟師父說了,但師父也沒見過這等怪事,不知該如何收拾。”


    “猴子……”我心裏暗暗一驚,想了想,還是告訴她:“玉葉師父,方才我來的路上,好像也看見那猴子了。”然後我就把剛才我看見的情由向她說了一遍。


    “你懷疑二夫人手裏那隻紅貓是猴子變的?”玉葉沉吟了半晌:“這可如何是好?那貓是二夫人向老爺廝纏了多日,老爺才托人替她在京城買來的,她一直視若珍寶,若跟她直說這事,是肯定不信的。”


    “我和你到門外去看看那貓還在不在,我認得它的。”玉葉說著,把鍋裏的東西都撈起來盛好,就帶我出門去看。那貓果然還在,它似乎也認得玉葉,一看見她,它就“喵喵”叫著走過來圍著她的腳下打轉,玉葉把它抓起:“果真是你麽?”


    那貓全身瑟瑟發抖,叫個不住,我奇怪道:“沾了水也不掉色麽?”


    玉葉笑道:“換毛時才掉,原本是白的,其實比紅的看起來更好。”


    玉葉便把貓帶回庵裏,把它擦幹了水,暫時關在小柴房中。回到廚房,玉葉想到一個法子,她把蒸籠裏蒸好的包子拿出兩個放在碗裏,然後把包子底下掰開一點,拿來燒菜的米酒倒進去,直到酒把包子裏外都泡透了,我問她:“這是做什麽?”


    “姑且試試吧,讓那猴子吃,興許它酗酒。”玉葉也沒多大把握:“已經用過一次的手段,恐怕它不會再上當。”


    蕙贈師太與二夫人來了,她們兩人入座,我便幫著布菜。


    二夫人把貓放在地上,還不忘叫丫鬟拿出個藤編的小球讓它玩,但那貓對球毫不在意,隻是眯著眼睛看著廚房,默不作聲地在地上走來走去。菜都上好,玉葉尼姑才走出來,和二夫人寒暄幾句,就借故說道:“我記得小紅也吃包子、餃子,我去拿兩個喂它。”便進廚房把方才酒泡的包子端出來,放在紅貓麵前。


    那貓也不叫喚,仍隻是眯著眼蹲在那裏,二夫人笑道:“這小紅,嘴巴都被我喂刁了,每天都一條魚呢,來了庵裏吃素,它恐怕不習慣。”


    我手心捏著一把汗,看看玉葉,玉葉伸手去摸那貓的腦袋:“多日不見,小紅對我也生疏了。”正說到這兒,那貓忽然咆哮一聲張口咬向她的手,幸好玉葉躲得快,但她也嚇得趕緊站起身:“小紅幾時變得這麽凶?”


    二夫人笑起來:“小紅不許淘氣。”


    玉葉躲進廚房去了,我也找個借口跟進去,她皺眉對我道:“這隻貓看起來不對,肯定不是小紅,看來真是那猴子變的也未可知……”


    我心裏害怕起來:“怎麽辦?”


    “不知道。”她也六神無主。


    我透過廚房的小窗戶往外偷望,卻見那紅貓低頭去嗅那碗裏的包子,我趕緊低聲喊玉葉:“小師父,你看,它好像想吃了。”


    紅貓果然吃起酒包子來,我和玉葉麵麵相覷,我說:“這一點酒能醉倒它麽?”


    玉葉緊張地咬著下唇,搖搖頭。


    然後我又端著一碟包子出去,蕙贈師太她們已經快吃完了,二夫人問:“今天沒蒸五色餃麽?”


    我搖搖頭:“好像沒見。”


    二夫人又低頭去看貓,驚訝道:“小紅竟然把包子都吃完了?”


    紅貓吃完,也不舔爪子,聽見二夫人說它,便轉過頭來,往她身上一撲,二夫人推開它道:“別抓壞了我的裙子。”


    紅貓頓時好像被惹惱了,它四肢抓著地,眼睛瞪著二夫人,喉嚨裏發出“呼呼”的聲音,二夫人嚇了一跳:“小紅這是怎麽了?”


    紅貓的爪尖全露出來了,它再一次撲向二夫人,二夫人手邊正有一碗熱湯,看見紅貓的樣子,她下意識就把手一撥,那碗湯正好倒扣下來,全部灑在紅貓身上,紅貓發出一聲刺耳的尖叫,滾到地上,又翻了好幾個圈,二夫人驚呼道:“小紅!”


    哪知那紅貓在地上滾完就麵目全非了,全身紅毛也瞬間變成黑色,身形相貌也瘦縮著,貓頭眼看著成了猴頭——


    “呀!”旁邊那丫鬟先發出一聲驚叫,二夫人差點沒倒後摔在地上。那猴子現出原形,便跺著腳口出人言道:“汝等愚婦竟敢如此無禮!吾乃鬼愁潭靈猴大人是也!”


    蕙贈師太大喝道:“又是你這妖猴……”但她一句話沒說完,那猴子就躍上桌麵,接連將碟子和碗都一氣亂扔亂砸:“汝等愚婦該死!汝等該做拔舌之鬼……”它好像瘋了一樣大罵大鬧,二夫人和她跟來的丫鬟、婆子都嚇得畏縮到一邊,蕙贈師太一身都被潑上飯菜和油水,也狼狽地退後到一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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