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裏一驚,腳步有些遲疑便不自覺地停了停,抬頭望向桃三娘,她眼睛一徑望著前方。我在疑惑她究竟望見了什麽,再往前走,就是小秦淮的一處河畔了,那裏沒橋,也沒有路。


    “嗷嗷——”又一聲狼犬叫聲,聽聲音相隔著還有數十丈遠呢,但這次能清楚聽到一隻狼犬被什麽打著了發出吃痛的聲音。接著我隱約聽到一聲音喝罵道:“……跑?你跑不了的!”


    這聲音十分耳熟,我頓時知道是誰:夏燃犀!


    緊接著,憑空傳來“喀嚓”一聲骨頭折斷的脆響,“嗷嗷——”好幾隻狼犬一齊發出凶狠狠的吠叫,掩蓋了人聲的慘叫。


    我好像已經能想象到,那些狼犬齜出森然的尖牙,隨時就要撲噬過去了:“秋吾月!是秋吾月吧?”我心裏湧起很不好的感覺,情急之下更忘了害怕,不自覺就甩開了桃三娘的手,往前跑去——


    狼犬嘴巴撕扯著什麽,發出悶聲低哼和咀嚼,夾雜著斷斷續續、淒厲得不像人發出的慘叫。


    “秋吾月!”我大喊一句。這時耳後一陣狂風呼嘯而來,我抬頭就看見一道白影晃過去,桃三娘卻在我身後再一次抓住我的肩膀:“來,趕緊!”


    她話音未落,我一腳就踩空了,整個人被帶著驀地飛起來,瞬間我就看見前方,剛剛從我身邊掠過去那道風一樣的白影,春陽!


    “啊!”我捂住口忍不住還是叫了出來,幾隻狼犬同時被四分五裂地甩開去。夏燃犀就站在那離地一丈高的半空中,還未反應過來,春陽甫一現形在他麵前,“啪”一掌,就見夏燃犀整個人被他扇得重重彈開,身子撞到旁邊一墩土石上。


    春陽的神情暴怒之極,他的臉色已經蒼白得很難看,此刻更是猙獰可怕,尖長的利爪又一把抓起夏燃犀再用力狠狠地扔到數米以外,摔在一棵柳樹的樹幹上,那樹幹“喀嚓”一聲被撞斷了。


    “秋吾月!”我想要衝過去看看他傷得怎麽樣了,不曾想桃三娘卻緊緊拉住我不許我過去。


    “春……陽哥哥……”秋吾月顫巍巍地抬起手來。我喉嚨裏湧起難以壓抑的嘔吐感,辛辣辣的酸楚直湧上來,急忙掩住口,我蜷緊了雙臂仍止不住地全身發抖。


    寒風將幾絲撕成碎片的金黃色衣帶吹起,飄落到遠處,那隻手無力地垂下了。


    秋吾月整個人鮮血淋漓,已經看不清原來的模樣了,衣服變成了一地金黃色碎片——


    春陽站在那兒不動,他瞠視了半晌,才失魂落魄地走過去,雙膝一軟“撲通”跪在地上:“吾……吾月……”


    已經沒有了任何聲息。


    “吾月!”春陽伸出雙手想要扶起他的身體,但是卻遲疑地停在那兒。


    “哥哥,”夏燃犀從地上爬起來,抖了抖身上的衣袍,冷哼笑道,“秋吾月已經咽氣了。”


    春陽成了泥塑般一動不動。


    夏燃犀的臉,在夜色裏青白得可怕,他的周身散發出熒熒的綠光,雙眼眸卻是血紅的,嘴角還掛著長長的血痕,陰森地笑著道:“那道士的身子是假的,肉就跟嚼蠟一樣難吃……不像這孩子,好久沒嚐過這麽嫩的肉了。”他猶在發出得意的笑,神情卻是猙獰異常。


    我從未見過這樣的慘景,寒冷的風裏都是血味,夏燃犀的笑聲如此刺耳讓人懼怕,可他還在喋喋不休地說著:“我又想起第一次吃肉的味道呢,從娘的肚子裏爬出來時,就那麽餓,第一眼就看見比我先出世的姐姐的腿,雖然瘦得快剩下一把骨頭,可咬下去,那骨頭還是軟的,血的味道,很好喝……”


    “閉嘴!”春陽狂吼著撲過去將他按倒在地,尖長的利爪一把鉗住他的咽喉,眼看就要扭下他的頭顱,可意外的是,夏燃犀的雙臂攤開,完全沒有反抗的意思。


    “想吃,你就把我也吃掉,不然,我現在就殺了你。”春陽咬牙切齒一字一字說道,能聽見夏燃犀喉嚨發出“咯咯”的聲響。


    夏燃犀還想笑,但他已經說不出任何話來,他的眼睛還彎著在笑,一行黑色的血,慢慢從他眼眶中滑出——


    春陽將他整個人舉起,然後再一次扔出遠遠的,夏燃犀的身體“噗”地一聲重重摔在那裏,但他好像不知道疼痛似的,掙紮著又站起來。他劇烈促喘著,但他望著春陽,那神情卻仍想做出笑容,可他的笑竟變得如此悲涼,半晌,才用勉強著嘶啞的嗓音道:“哥……你永遠狠不下心腸殺我的。”


    春陽用黑色利爪的手指向夏燃犀,半空之中好像有一股透明的繩索立刻又拴住了夏燃犀,他再次被拖到春陽麵前,春陽的黑爪好似五支利劍一般刺入他的肩膀、胸膛。夏燃犀的嘴裏湧出一大口黑血,他低頭看看自己,再慢慢抬起目光,盯著春陽,啞然道:“你……殺了我吧。”


    我嚇得把臉轉到桃三娘的手臂後麵,不忍再看。


    我以為春陽真的會殺了夏燃犀,但是沒有預想的骨頭崩裂聲,耳邊除了風聲掠過,一切都靜默。我抑製著狂跳的心口,壯著膽子睜眼看去,卻見春陽掉了魂魄似的跌坐在地,夏燃犀站在原地,低垂著目光望著地上的春陽,他的身上血肉淋漓,但他好似沒有一絲痛覺。


    春陽戴的綸巾早就掉了,此時“嗖嗖”的冷風把他及肩的長發吹得蓬亂,遮住額頭和眼睛。黑夜之中我看不清他是什麽表情,但他還是沒有殺夏燃犀,就如夏燃犀說的,他絕下不了這個狠心。


    夏燃犀看著他的目光,卻都是深切的痛:“你、你總說我改不掉卑劣的本性,你說我任性妄為……其實,最任性妄為的是你!是你!你殺了我吧!隻要能讓你清醒點,殺了我……”他說到這時,已是難以自抑地發狂大吼,像所有孩子最傷心的時候那樣撲在地上,拳頭捶著地麵號啕大哭起來。


    春陽卻沒有去看夏燃犀,他眼中好像再也看不見他,慢慢從地上爬起來,跌跌撞撞幾步走到秋吾月的身邊,雙手小心翼翼地抱起他的屍體,抱在懷中,沉默,四下的風聲卻像在替他哭泣。


    他這一舉動反而愈加地刺激到夏燃犀,他那雙溢血的眼眶瞠視著他的一舉一動,就要迸出燃燒的火來。急怒交加之下,夏燃犀嘴裏噴出一大口血,青筋在他額角和手背如藤枝一般賁張虯起,不禁一手抓住自己心口的衣襟,指著春陽吼道:“你為他的死可惜?他隻是個人!你知不知道?你自己是什麽?是餓鬼!你和我一樣都是下三惡道裏螻蟻不如的雜穢餓鬼!無依無食,業深罪重,即使有數萬人間年壽卻也是為承受更多劫難果報!你身為餓鬼,連羨慕人間的資格都不配!你卻還要對一個人類心生憐憫?”


    不管夏燃犀怎麽樣瘋了一樣對自己大罵,春陽都不吭一聲,隻是更加抱緊懷中殘缺的屍骸。他的臉用力貼著秋吾月的頭,我卻看見他臂彎裏露出的秋吾月那半邊麵上,耳朵連著大片皮肉都被撕掉,風把他的亂發和身上的碎衣吹得飄飛起來,他的鮮血漸漸濡染擴散到春陽身上的衣服。春陽想要用手去撫平他的發,卻摸到滿手的血汙,他再低頭去看秋吾月的臉,終於爆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崩潰狂吼——


    平地升起蒸騰黑霧,半空中的風刹時扭轉方向,刮起聲勢淒厲的回旋,就見頭頂的黑風攪作重重的鉛雲一般凝結。我身旁的桃三娘一聲:“不好!”


    隻見她挺身揮袖往前邁出一步,大喝道:“小鬼!你不要命了?施展這樣的神通,若驚動到五方揭諦和四值功曹,你就完了!”


    黑風中間的春陽對她的話卻充耳不聞,我再看向一旁離著不遠的夏燃犀,他似乎也被春陽的氣勢嚇到了,愣在那裏。但一聽到桃三娘的話,他立刻就醒悟過來,露出驚恐神色,轉而朝春陽大喊:“哥!”


    春陽一手摟著秋吾月的屍骸慢慢站起身,此時他的麵目變得比之先前更猙獰,一雙如鉤獠牙暴突唇外,白裏透現青光的鬼臉上雙目血紅。他睥睨著桃三娘:“我降生一刻起,已厭棄此身,你上三界皆可將我隨手碾死,不若索性取我命去,下至阿鼻地獄,永世不必超生……”他說這話時,頭頂一團旋狀黑雲中隱隱顯現靛藍的光芒,半空中刺耳呼哨的已不是風聲,而是仿佛有無數孤魂怖鬼在齊聲尖嚎,夏燃犀連滾帶爬從地上起來,想要靠近春陽卻一下又被旋風的勁力掀翻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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