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戲台上正亂作一團,戲台下的人群也擁簇著沒有人離去,隻是都在那兒引頸望著想要明白究竟怎麽回事。我卻見那股子怪風在那戲台上半空打轉,那些竹竿搭的背幕都搖晃起來,隻是人聲太吵,恐怕近處也不會有人聽見那“咿咿呀呀”的聲音。


    戲台上的人堆裏這時忽然又向四周圍散開去,有人大喊:“他瘋了!快拉住他!”


    我循聲望去,還是方才那個揮刀砍銀魚的劊子手,手裏舉著大刀在那見人就砍,也有人喊:“那刀是假的,怕什麽?快按住他啊!”


    於是數個穿著戲服畫著花臉的男人去抓那劊子手,沒幾下就將他擒住。劊子手的大刀也在混亂中折斷,但那人卻還在那兒拚命掙紮,其他人很勉強才把他按倒在地。但我卻更擔心那戲台靠後的一大排竹竿,這時也動得更厲害,戲台下看熱鬧的觀眾裏都有人發現了,一邊轉身跑一邊喊道:“快躲開啊!棚子要倒了!”若不是下麵很多人這麽喊,戲台上的人都猶未察覺,但當他們抬頭發現竹排搖晃的時候,竟已經晚了。隻聽“嘩啦”一聲巨響,將近數丈高的竹排全部壓倒在戲台上,掀起一蓬遮天一般的灰塵,我離著這麽遠也被那飛灰濺了一頭一臉,眼睛裏都進了沙子,好一會兒睜不開。


    當我重新睜開眼睛的時候,眼前卻是一片火光衝天,悲呼聲此起彼伏。玉蓮把我揉眼睛的手拉開,我看見她淚流滿麵,我看看那片火光又看看她,徹底呆了,木然地問道:“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玉蓮沒有回答我,隻是望向那片火光。人們還在哭爹喊娘地四散而逃,我搖著玉蓮:“倒塌的戲台裏肯定壓倒了不少人,你娘也在裏麵呢!”


    但她還是搖搖頭:“她逃不過的……都是她自己招惹的……其實,我總聽得村子裏的人議論她,我爹是因為別的男人勾搭她,才吵起來被推到樓下摔破頭死的……我奶奶哭得幾次昏死,但也無濟於事啊,人死不能複生。”


    估計那竹排底下還壓著點燈的油鍋,這時竹排中又躥起了火苗,竹排底下壓著的人更是發出尖利的慘叫。金鍾寺裏也嘈雜起來,原本都在寶殿裏誦經的和尚們也都被驚動了,紛紛出來奔走喊著救火救人,我嚇得完全呆了,看見那些逃命的人,才醒悟過來:“玉蓮姐,起來!我們快逃吧!”


    玉蓮被我拽著,一起正要循原路下回那巷子裏,哪知回頭一看,卻沒了台階。這牆頭也隻是一處近乎頹倒的磚屋屋頂,我們慌不擇路的,差點踩空掉下去。


    “我們見到鬼了!”我怕得直想哭出來,幸好就在我倆都驚魂不定又無計可施之際,我忽然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喚我名字:“月兒!”


    我起初以為是幻覺,但當這個聲音喊我第三次的時候,我才意識到,趕緊往牆外望,借著遠處的火光,果然看見了桃三娘的身影,頓時大喜過望:“三娘?你怎麽來了?”


    桃三娘站在另一堵磚牆下,身邊照舊跟著不多言語的何大,此時她正踮起腳朝我們所在的地方看:“月兒?你倆怎麽到那上麵去了?快下來!”


    我急得想跺腳:“我不知道怎麽下去啊!”


    何大卻走過來,朝我們伸出手臂,桃三娘喊道:“跳下來,何大能接住你們!”


    “跳下去?”我看看玉蓮,見她麵有遲疑,便說,“這裏到地恐怕也有二層樓高,但有何大在就不怕了,他很有力氣,你要是怕就我先跳。”


    於是我先跳了下去,何大一手便接住我,然後把我安安穩穩放到地上,我抬頭朝玉蓮擺手:“來吧!沒事的。”


    等玉蓮也安全到地之後,桃三娘才責怪地對我們嗔道:“為何爬到上麵去了?”


    我和玉蓮麵麵相覷,連忙解釋:“並不是爬上去的,我們上去時明明有台階,那個叫貴青的人……”


    桃三娘皺眉看著我倆,我趕緊又反問道:“三娘你怎也來這兒?出了什麽事嗎?”


    桃三娘搖頭:“隻是這裏熱鬧,晚上熱得睡不著,想出來走走罷,想不到一來就看見發生這麽大的變故。”她剛說到這的時候,玉蓮便“哇”的一下哭出來,嘴裏喊著:“我娘!我娘還壓在棚子裏!”


    說完她扭頭就跑,桃三娘立刻拉住她道:“你別去,我剛從那邊過來,現在著了火,很多人都在那兒救人,你去了根本幫不上忙,而且亂糟糟的,恐怕你也會受傷。”


    這時四麵八方都有人敲鑼,喊著走水快救人,桃三娘朝何大使眼色,吩咐道:“你去看看什麽狀況,我帶她倆先回去。”


    玉蓮還要反抗,桃三娘手扶著她肩膀:“玉蓮!”


    玉蓮看著她,神情漸漸木了,隨之又昏倒過去。桃三娘讓她的頭垂在自己的肩上,將她好似孩子一樣輕巧地抱起,然後帶著我往回走了。一路上我也不敢多問,隻是心裏一直怦怦亂跳。


    回到歡香館後院裏,看她把玉蓮安置回小屋的床上時,我也感覺到一陣困倦,桃三娘拉我出來坐,又叫何二給我泡一杯菊茶慢慢喝著,我的心才漸漸定下來。


    “方才你們看見個叫貴青的?”桃三娘問我。


    我手裏的杯子差點掉桌上,連忙放下杯子一把抓住桃三娘的手大聲說:“三娘,他是鬼吧?他剛才一下就變不見了,然後那戲台就倒了。”


    桃三娘拍拍我的手背:“沒事了,別怕。”頓了頓,她又冷哼笑,“貴青……情鬼才是,那個女人自找的,逃不過。”


    我詫異道:“玉蓮也這麽說呢,我們剛才還看見賣炒貨蓮花豆的販子,還有個買蓮花豆的人,玉蓮卻說她認得,但那人應該早在去年就死了的。”


    “今晚是中元節啊。”桃三娘這麽接口道,我卻被她的話嚇得又是背脊一陣寒。之後桃三娘打發我回家去睡,我雖然不太情願,但眼皮已經完全不聽話,酸得隻想閉上,因此我便回了家去。娘也不大知道金鍾寺廟前街那邊發生的事,仍忙著手裏的針線活計,我倒床上就睡著了。


    中元節晚戲台倒塌著火的事第二天在江都城裏外都傳得沸沸揚揚,死傷了好幾個人,據說連官府老爺都嚇得趕緊拿出錢來請和尚作法事超度。


    戲班的旦角銀魚死了,人們在廢墟之中找到她時,她的脖子已經斷了一半。難怪當時那血濺起竟有那麽高,但戲班的人都說那劊子手的大刀隻是刷漆的鈍木片,怎麽可能將人的脖子割開?


    我在事情發生的第二日看見玉蓮時,她卻出奇的平靜。她主動回到戲班去,那些人讓她將銀魚生前的東西都整理一下,包括銀魚積蓄的一些錢物全都交還到了她手裏,並且問過她的打算和去處,最後托了認識的又恰好要去晉城販貨的商隊到時帶攜她一起上路。


    玉蓮在臨行前一天來了一趟歡香館,向桃三娘和我辭行。我看她神情木然,想是傷心壞了的,桃三娘留她吃飯她也不願意,因此在她走後,桃三娘便急忙把幾斤白皮大蠶豆用溫水泡了,待豆子被浸得白白胖胖的模樣時,我幫著她一起,用小刀細心地把豆子一端劃裂開兩下,晾幹之後才入沸油鍋裏。我看著那蠶豆慢慢在油裏熟了,像朵小花一樣綻開,不由問道:“三娘,玉蓮和你當時都說過,銀魚她是逃不脫的……你是一早就知道中元節晚會發生什麽的對吧?”


    桃三娘看著我,笑道:“這些事,你不懂就算了,沒必要去想它。玉蓮呢,跟著她娘身邊這些年,她看得清楚,所以才會這樣說。人自己的情性劣根,是最難以擺脫的,就好像人們常說那藕完全切斷了,卻還粘連著那麽多理不清的絲……兩個人表麵上即使決絕地分割了,其實暗裏究竟還有多少糾纏牽絆,恐怕連人自己都搞不清。”


    我不是很懂桃三娘的話,但似乎又覺得很有道理。後來,我還跟她說起那個貴青,她卻告訴我,這世間的人因貪情成癡,不論生死,就是做了鬼也說癡情話,卻不知道那都是鬼話了。這樣的情鬼看到多情之人,自然也要視為同類,甚至將之拉下去陪自己一道……那銀魚是個風流縱性的女子,來了江都沒兩日,便與那貴青邂逅生情,卻不知他竟是這樣因情癡而生的鬼。兼之恰逢中元時節,幽冥與人世的間隔也會變得模糊,廟戲本來就是人鬼共賞的,她過去眾多冤親債主機緣巧合之下一起化現,因了前緣怨憤糾纏,自然就要了她的命。


    我在聽桃三娘說這些時,卻想到了玉蓮,她的心裏不也是一直癡癡地記掛著同村的小哥哥嗎?情鬼專找癡情之人……所以中元節晚上貴青才會出現在我們麵前吧?他或許也斟酌過是否把玉蓮也帶走?那賣蓮花豆的,不知是真的玉蓮她爹亡魂,還是幻象?這人間種種情景,真假難辨,亦幻亦真,叫人捉摸不透。


    第二天,玉蓮隨商隊起程上路,我和桃三娘一起去送的她,並且將新做好的蓮花豆給她路上吃。她捧著蓮花豆又哭了,說這豆子在她口裏,卻是五味雜陳,再吃不出原來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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