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日大雪過後,冬日又恢複了往常的幹冷,陣陣北風寒意十足,掀得致遠殿宣室外的風簾不時輕晃。鳳衍同衛宗平兩人看著天帝負手沉思,誰也不敢先開口。近日朝中諸事不順,各處官員都沒少挨訓斥,還是謹慎些好。


    天帝看了眼案前的一道條陳,心內說不出什麽滋味,鬆雨台處頻頻來報,太子近來不知為何性情大變,情緒時好時壞,日日縱酒言語無狀。昨天方傳口諭斥責了他幾句,他今日便上了個手本,其中多有涉及當年先皇子嗣亡故之事,無端惹人惱火。


    想到這個長子自幼經自己苦心栽培,在諸兄弟中也是拔尖的,本寄望江山社稷與他,處處為他鋪石開路,他也不負厚望事事行得漂亮,其他皇子兄友弟恭,也都對這個兄長頗為敬服,如此何愁天下不穩?誰料竟出了如此悖逆之事,教訓安撫全不見效,非但不見悔改,反而變本加厲地胡鬧,如何叫人不著惱?每每念起亡故的結發妻子孝貞皇後,更是深歎不已,心裏不免還存了幾分愧疚。


    奉茶的侍女將禦案上的茶換了又換,端下去的還是滿滿一杯涼茶。孫仕快步自屋外進來,躬身將兩道手本遞上:“皇上,延熙宮送來淩王和清平郡主的手本。”


    “哦?”天帝立刻接過來翻看,竟是太後無恙,請旨取消延熙宮封禁的手本,後麵還附了禦醫院兩本條陳,龍顏大悅:“此才是叫朕欣慰,快!傳朕旨意,延熙宮即刻開禁。”


    孫仕忙答應著去了,天帝對仍候在一旁的鳳衍和衛宗平道:“你們隨朕一起去看看。”


    禦駕到了延熙宮,朱漆金門已豁然大開,夜天淩率眾人門口接駕。


    天帝已知是卿塵找出了方子,回頭對鳳衍道:“鳳家生的好女兒,將來嫁到誰家便是誰家的福分。”


    鳳衍恭謹俯身,心裏不免對天帝話中之話掂量猜測,揣摩聖意。衛宗平在旁卻聽得不是滋味,隻因自己女兒是太子妃,近日太子無端反常,也沒少跟著遭訓斥。他同鳳衍在朝中龍爭虎鬥,此次太子之事正是鳳家小女兒鸞飛招惹的禍端,越發恨起心頭。隻是為相多年早已曆練得喜怒無形,反而順著天帝一番稱讚。


    卿塵聽在耳中沒來由地有幾分警醒,見鳳衍眯眼看了衛宗平一眼,突然覺得很是有趣。徑自抬頭欣賞這層層雕梁畫棟,四方屋簷鉤心鬥角,自上而下無不是這番光景。


    夜天淩卻也扭頭看了一眼卿塵,見她站在那裏,便在近前卻又離眾人遠遠的,不由想起那日她問:“若是有一日我走了呢?”心頭浮起直覺的不安,盤旋不去,相識以來的種種疑問隨之而來。他眉頭一皺,感到身旁有人亦向這邊看來,旋即恢複了冷然無波的模樣,卻叫鳳衍和衛宗平心底同時翻騰了幾下。


    倒是天帝無暇理會眾人心思,大步進了寢宮。此時其他皇子得了信也前後進宮請安,十一他們見卿塵站在天帝身邊,幾日不見人竟消瘦了不少,神情中都帶了關切。


    夜天湛向卿塵投去探詢的一眼,卿塵對他微微一笑,卻不知這一望一笑又落在了鳳衍眼中。


    太後經這幾日調養,精神已好了許多。天帝親奉湯藥給母親服下,太後歎道:“這些日子難為淩兒和卿塵,不是他們,我便見不著皇上了。”


    夜天淩淡淡道:“隻要皇祖母平安,什麽也值得。”


    天帝道:“淩兒和卿塵此次當真是為朕分憂解難,朕剛剛也還說鳳家生的好女兒,嫁到誰家是誰家有福。”


    太後笑道:“皇上算糊塗賬了,福氣哪有往外送的?”


    天帝一愣,哈哈笑道:“母後說得是。”


    太後在兒孫中看了一圈,見連最小的瑞陽公主都由奶媽抱著來了,卻唯獨不見太子,問兒子道:“皇上,怎麽不見灝兒?”


    天帝皺了皺眉頭:“母後身子剛好,且莫為他去操心。”


    太後歎了口氣:“皇上可還是把他禁在鬆雨台?我不知還能看著他們幾天,灝兒雖有錯,也已罰過了,便算了吧。”


    天帝歎道:“母後……”


    夜天淩借機跪倒替太子求情:“請父皇饒恕皇兄。”他一跪,身邊諸兄弟亦紛紛跪了下來:“求父皇開恩,赦皇兄回宮。”既稱“皇兄”不稱“太子殿下”,自是弟弟為哥哥求情,將君臣擱在了一邊。天帝看著腳下兒子們跪倒一片,心裏百味雜陳,斟酌片刻:“都起來吧。”對亦俯身在一旁的衛宗平道,“傳朕口諭,遵太後懿旨,著太子即日遷回東宮。”


    衛宗平忙叩頭道:“臣領旨。”彎腰退了去辦。


    卿塵冷眼看向夜天溟,見他嘴角卻帶著一抹妖冶的笑,細長如水的眸中神色陰柔,隻輕輕動了動,似乎並不將此事放在心上。


    因怕擾了太後休息,天帝坐了會兒便出來了。諸皇子也隨著天帝告退。卿塵送駕到寢宮門口,天帝站定回頭問她:“你此次醫好了太後的病,朕方才一直在想賞你點兒什麽才好,不如你自己說說。”


    卿塵垂眸道:“卿塵不敢請賞,這治病的方子隻是僥幸得之,不能徹底解決疫病。京隸兩地還有無數百姓深受其苦,請陛下準卿塵到平隸實地察看,找出根源祛除病因。”


    提到京隸兩地疫情,天帝神情嚴肅起來:“不想你竟有此心。”


    夜天淩亦道:“這幾日在皇祖母身邊,兒臣也對這疫病留心甚久,請父皇準兒臣同去疫區。”


    天帝點了點頭,似是遇到了難以決斷之事,皺眉不語。


    濟王在旁勸道:“四弟,你有所不知,如今平隸那邊官府都封不住地界,天天報上來的死者不斷,這疫區不比宮中,父皇豈能容你去涉險?”


    天帝看向夜天淩,夜天淩淡淡道:“多謝皇兄提點,但若如此便更要去了,平隸官府封不住,便當調軍封禁。兒臣近日和郡主研討這疫病情勢,覺得若預防不當,即便有藥也難奏效。望父皇準兒臣奏。”


    十一道:“父皇,四哥這幾日侍奉皇祖母已是辛勞,不如讓兒臣去好些。”


    夜天漓接著道:“父皇,還是兒臣……”卻被十一暗中瞪了一眼,愣了愣,便沒再說。


    夜天湛在旁方要說話,天帝一擺手止住了他:“朕知道你們想說什麽,宋德方,你禦醫院可有什麽法子?”


    宋德方躬身道:“此事需得據疫區實情才好處置,老臣也請旨去平隸看個究竟。”


    天帝扭頭對卿塵道:“都和你一個說辭啊!”


    卿塵笑笑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好個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天帝負手走了幾步,“都散了吧,容朕再想想,淩兒你隨朕來。”


    幾人恭送天帝去了,卿塵暫時還留在延熙宮侍奉太後,不必回致遠殿當差。


    十一兄弟兩人落在眾人後麵,並肩而行。夜天漓道:“哥,你方才幹嗎攔著我?”


    十一道:“平隸是什麽地方?每日上百人死過去,你請這樣的旨意豈不叫母妃擔心?”


    夜天漓劍眉一揚,不以為然地道:“既知危險,你又自己請旨,難道母妃就不擔心?”


    十一笑道:“你倒會替我擋差事了。”


    夜天漓道:“自小你便事事護在我前麵,難道還不容我擋一次?”


    卻聽身後有人俏聲笑道:“兄弟倆說什麽呢?”


    回頭見卿塵正走過來,十一打量她道:“前幾日聽說你病了,我們也不能來看你,現在可好些了?”


    卿塵隻道:“沒什麽,不過有些累,歇了兩日便好了。”延熙宮封禁乍解,整個宮中像是煥然一新,惶恐、驚怕等等一切叫人坐立不安的情緒都從這厚重的宮門一泄而出,消失得無影無蹤。卿塵深深吸了口氣,似乎深冬凋零的樹木都帶了些勃勃的生機,此時方覺重見天日。


    夜天漓搖搖頭,笑謔道:“你卻不知有人急得要命。”


    卿塵知他意有所指,也隻能報以一笑:“多謝惦念。你們在說疫區的事?”


    “嗯。”夜天漓應道,“十一哥攔著我不讓去。”


    “攔得好。”卿塵道。


    十一笑說:“你看,我就說不成吧。”


    卿塵接著道:“你也不能去。”


    十一皺眉:“此話怎講?”


    卿塵道:“還要我說嗎?那兒可不比戰場,明刀明槍的,疫病防不勝防,一不留神便不好了。”


    夜天漓笑道:“都說險,都要去,這算怎麽回事兒?”


    三人同時笑了笑,十一對卿塵道:“你攔得住我們,可四哥那兒呢?”


    卿塵無奈:“他心裏定了的事,若誰能攔下便好了。所以我說,你們誰也別想去。”


    如此他兩人倒沒了話說,卻遠遠地見孫仕帶著兩個內侍往延熙宮這邊來,說話間便到了近前,見十一他們還在,俯身見禮道:“見過兩位殿下。”


    夜天漓問道:“拿的什麽東西?”


    孫仕道:“皇上給郡主的賞賜,命老奴送過來。”說罷將一道覆著絲錦的金盤呈上。


    卿塵叩謝皇恩,伸手接過金盤,將絲錦掀開一看,裏麵放了個精巧圓盒,打開盒子,內中一串白色晶石,朦朦朧朧發出柔和的光澤,月華般晶瑩,流水般清澈。


    卿塵心中一喜,竟是一串九轉靈石。夜天漓看了道:“父皇竟將這個賞給了你,這傳說是九轉靈石中的月華石,同曆代皇後佩戴的金鳳石一樣,都是難得的寶物。”


    “金鳳石?”卿塵追問,“可是那種透明晶石裏麵帶了道道金絲的寶石?”


    夜天漓點頭道:“正是,你怎麽知道?”


    原來是鈦晶,卿塵笑笑:“我聽說過。”將盒蓋慢慢合上,這已是她所知的第六串靈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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