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是早已預料到他會上來,沈廣鴻麵色平靜,抬頷道:“坐吧。”然而沈清泯卻置若罔聞,徑直走到沈太太跟前,雙眉緊蹙質問道:“母親,你今天同素心說了些什麽?又是逼她關於生孩子的事嗎?”沈太太原本正在喝茶,聞此話語,將茶盞“砰”地一聲重重擺到茶案上,沉聲道:“糊塗了你,竟然這樣同母親我說話!現在你眼裏隻有你的寶貝媳婦兒,哪裏有我們?”


    見母親動氣,沈清泯捏了捏眉心,倦意泛上來:“母親,我不是這麽個意思,隻是你們要曉得素心她……”


    “我不管素心她有多懂事多貼心,我隻曉得現在我要抱自己的長房金孫!”沈太太卻似乎鐵了心,一口打斷沈清泯的話斬釘截鐵。


    “母親!你怎可這樣冥頑不靈!”見沈太太如此態度,從來都是好脾性的沈清泯也不禁動怒了,剛欲繼續說下去,沈廣鴻這時發話道:“泯啊,你過來。”


    沈清泯停頓了幾秒,折到書案跟前,壓抑著漸漸翻滾上來的怒氣喚了聲“父親”,便聽沈廣鴻道:“泯啊,大笑父親對你是最和氣,也從來都不曾強迫過你,但是這件事,沒得商量。”沈清泯張口欲言,被沈廣鴻揮手製止:“你聽我說。”


    沈廣鴻的聲音不大,卻天生透著一股不怒自威與不容置喙:“你是沈家的長子,無論如何,不能斷了香火。”清泯急道:“不是還有二弟和三弟麽……”


    沈太太似笑非笑,幽幽開口道:“你覺得你二弟和三弟還有可能麽?清瑜身在何方都不曉得,至於三兒,幽芷這一去日本也不知幾時才歸,能指望他們麽?”


    沈清泯手緊巴著書案,卻說不出一句話來。


    適時,沈太太繼續道:“已經同陳家談妥了,擇日將陳家的二女兒娶進門給你做小,我們許諾素心她永遠都是正房。”


    沈清泯倏地轉過身來,不可置信道:“什麽?母親,你方才說什麽?”沈太太抬頭:“還要說第二遍麽?”


    那樣嚴厲與沒的商量的目光讓沈清泯震得無法開口。半晌,他的眼裏露出一絲哀求,緩緩道:“母親,父親,再給我們一點時間行不行?不要就這樣放棄,醫生的診斷也不盡然就是絕對啊,這樣對素心實在太不公平……”話音未落沈太太便道:“都已經五年了,還不公平?清泯,那你倒說說看,怎樣才叫做公平?”


    沈清泯低首,連垂著的衣衫都透出絕望與悲哀。


    然而他慢慢抬起頭來,直直望向沈廣鴻與沈太太,一字一字道:“父親、母親,恕兒不孝,除了素心,清泯誰都不會娶。清泯,絕不會納妾。”


    他的目光那樣堅定,絲毫沒有避開和閃躲。


    而這般堅定地目光,竟令沈太太的心怔了一瞬。


    良久,直到沈清泯已然轉身下樓,沈太太才收回拉得很悠遠的視線,歎口氣,原本的嚴厲眸光早已不見,剩下的,隻有疲倦與歎息:“清泯啊,你以為我情願麽……媽也是無可奈何啊……”


    從來,都沒有人曉得她心裏頭的苦,而她也從來不曾告訴過孩子們她自己的故事。


    大戶人家豪門深海,若是讓沈家斷了後,這樣的罪,她擔當不起。


    五


    素心的病一直拖了近一個月才終於康複,沈清泯這麽些時日來一直伴她左右,幾乎不曾離開半步。盡管沈清泯一再同素心保證他不會再娶、父母隻是在自說自話,然而素心曉得,再怎樣努力都是枉然,終究還是會被迫屈服的。


    想到這裏,她再也無法強顏歡笑,淚,默然而下。


    深秋的腳步已經愈來愈近了,清晨的空氣寒冷而陰濕,吹著風都有些刺骨。幾場雨刷過後,天氣越發的涼下來,院子裏的槭樹和楓樹都紅了葉子,那株粗粗壯壯的銀杏也開始不停地掉落葉片,扇子般的銀杏葉旋轉著隨風飄下,似乎在宣告著夏天的終於遠走,和冬日的即將來臨。


    清晨素心睜開眼的時候,沈清泯已經起床了。也不曉得沈廣鴻將清泯喊到書房裏說了些什麽,用完早膳之後清泯便出門了。


    離席欲回房上樓,黃媽正在打掃樓梯,見到素心忙喚了聲:“大少奶奶。”素心淡淡應了一聲,繼續往前走。黃媽在後頭張張嘴,最後小心翼翼地說道:“少奶奶,老爺說……待您用完早膳之後去一趟書房。”


    素心刹那間似是手腳都被頂住了,完完全全逃脫不了。半晌,才僵硬地笑了笑應道:“好,我曉得了。”


    素心在書房門口駐足了好一會兒了,分明隻是一扇輕輕的木質門,卻仿佛有千斤重一般,讓她怎的都無法抬手推門。


    她聽見自己重重的呼吸聲,淺促,心慌。


    正當素心終於鼓足了勇氣抬起手準備推門時,們卻從裏頭自己開了。一見,是沈廣鴻。


    沈廣鴻看了素心一眼,隨後往裏頭走,邊走邊道:“在門口站了這麽久,怎麽,進書房很難麽。”素心有些惶然,不由自主地搓了搓手環住自己。


    沈廣鴻在那張雕花楠木椅子上坐下,緩緩取下遮住眸光的眼鏡後揉揉太陽穴,聲如洪鍾道:“素心啊,前些日子你身體不好,現在已經完全康複了吧?”


    素心點點頭:“是。”


    沈廣鴻繼續道:“既然這樣,我和你母親商量過了,現在就去收拾好細軟去雙梅鄉下散散心,好生休息些日子,把身子再養養好。你看,如何?”


    素心一瞬間有些驚愕,猛地抬頭,卻觸到沈廣鴻不避開的目光,於是又迅速低下頭,緩緩,才聞不見聞地應聲:“素心,全聽父親的安排。”


    有好幾秒鍾的靜默。


    隨後,聽到沈廣鴻的聲音再次響起:“唔,那就這麽定了。你去收拾收拾,一個鍾頭後啟程。雙梅鄉下的一切都已經打點好了,會有個丫頭陪著你的。”


    素心仍舊沒有抬頭,輕輕地說道:“是,素心曉得了。”然而那聲音卻夾雜著些許模糊,仿佛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發出。


    沈廣鴻揮揮手,低沉道:“那你就出去吧!”


    一直到走出書房很遠,素心還是沒有抬起頭。


    有誰在她心口狠狠插了一刀,那樣迅速那樣用力,令她猝不及防,痛得仿似五髒肺腑都要吐出來一般。


    似乎,隻要她一抬頭,便會看見方才書房木案上的一大疊未曾遮掩好的紅。她認得那是什麽,大紅的喜帖,她認得。


    原以為已經做好心理準備,可是不曾想到,當一切真正到來時竟是這般潰不成軍!


    今天,居然就是今天……


    從此之後,清泯,不再是自己一個人的了。


    深秋的嚴寒蔓延了整個上海,記憶中的陽光普照,已經許久未見了。


    六


    素心坐在車子裏,眼前無法抹去的模糊遮阻了她的視線。


    她想起第一次遇見沈清泯的時候。


    其實素心是雙梅人,那天,是初春的午後,倒回的春寒讓雙梅接連著都陷在綿綿的淅淅瀝瀝中。她去城西的鋪子裏取剛做好的新衣裳,撐著一把時興的油紙傘。


    從城東的家去城西的路途並不是很遠,因此她沒有叫車夫送她,而是徒步走過去。路中經過一座石拱橋,橋麵濕漉漉的,泛著水光。


    她那天穿著女中的製服,藏青色的裙擺,兩條辮子梳在耳後,柔柔軟軟地垂披下來。走到橋中央的時候,她隻顧著滿心歡喜地望著自己新買的油紙傘卻忘了注意腳下,一不小心踩到水窪,右腳一滑。她“啊”地一聲驚呼,心下無限懼怕,一刹那眼淚都迸了出來——


    然而在電光石火間,忽然有一雙有力的手扶住了她,將她穩穩當當地圈住。那雙手是如此溫暖,盡管隔著厚厚的衣服,她仍然能感覺到掌心的溫度透過衣裳一點一滴地傳了進來,貼到她的手臂上,進而,竟一直暖到了她心底!


    慌亂中她抬眼,映入眼簾的是一個陌生的男子。


    那樣溫和的眉目,眼角眉梢都是淡淡的笑意,甚至連他的青衫似乎都傳遞出溫柔。他的頭發是時下流行的短發,那樣精神那樣好看。


    一時間,她竟然看怔住了。


    素心拉了拉自己大衣的襟口,好冷,雙臂環得再緊還是止不住地發抖。


    那一年,她進沈家的第二年,盛夏。


    他帶著她去北平玩,就她和他,沒有旁的人。他們在胡同裏流連忘返,在四合院子裏歡暢嬉笑,在夜市鋪子前愛不釋手。


    原本一切都是那麽美好,然而那天,那個傍晚。


    他們沿著路邊慢慢走,沿途欣賞。他會替她將被風吹亂的鬢發輕輕拂到耳後,偶爾也會突然啄她的頰一口,羞得她一直紅到頸子。她想起前一晚他在陽台上環抱著她,輕聲說他愛她。


    忽然一陣晚風吹走了她的絲巾,一直飄到了路中間。他忙跑過去,彎下腰撿起她的絲巾。


    但就在這時,就在沈清泯站起身的一瞬間,一輛洋車打著刺眼的光呼嘯著疾馳而來,已然奔馳到就在距離沈清泯不到兩米的地方——


    幾乎是出於第一反應,她一下子撲了過去,使出全身最大的力氣拚命地將他護到身後!


    洋車從她的手臂擦著過去,她跌倒在地。


    然而在跌倒的那一霎那,她清晰地感覺到下身抽搐的痛,痛得她整張臉刷白,意識一下子被黑暗吞沒。


    醒過來的時候已經躺到了床上。


    明明已經漸漸恢複了意識,但眼皮似乎有千斤頂壓著,怎麽也睜不開。


    她能聽見大夫的聲音,雖然僅在床邊,卻遙遠得仿佛在天邊。那些話,一個字一個字,清晰地傳進她的耳裏。


    “很遺憾,尊夫人的身子原本就弱,再加上這次的小產,往後,怕是很難再孕了。”


    刹那間天籟俱靜,她的腦中一下子空白,抽去了所有思考的能力。


    跌倒時的抽搐痛感仿佛再次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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