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王家堡一百裏外的平度縣城,乃是山西境內銀莊雲集之地。一九二幾年的時候,晉商可謂是富賈天下,五湖四海都有晉商的生意,晉商之勝,直到抗日戰爭時期才逐漸沒落。


    平度作為晉商票號銀莊雲集之地,繁華程度自然可想而知。平度縣城的主幹道上,車水馬龍,彩旗招展,衣著光鮮華麗的富態之人舉目皆是。


    這般銀錢流通之處,來往客商眾多,街頭是個人就錢袋鼓鼓,當然要有賊人出沒。隻不過哪裏這麽好偷,衙門裏供養著上百號抓賊的公差捕頭,各大商家還都聘請著武功高強,防盜抓賊的鏢師,防盜之嚴格,抓賊之犀利,懲處之殘酷,讓平度最多隻有四處流竄的賊人,根本沒有奉天城那樣能夠成氣候有規模的榮行幫會。


    正當黃昏,氣候涼爽,乃是一天中最熱鬧的時候,各大酒樓都燈紅酒綠,賓客如織。富貴人家的小姐少爺,也都選在這個時候外出活動活動筋骨。


    平度並不是沒有窮人乞丐,越是熱鬧的時候,越有些乞丐跪在街頭,磕頭如搗蒜,求過路的行人,施舍幾個小錢。


    在街角一個拐彎處,前方街麵上有兩個乞丐正在哭爹喊娘地討錢,他們後麵的石階上還坐著一人,正埋頭飛快地啃食一個燒餅,顯然是餓得狠了。這人的衣著打扮盡管不是乞丐那樣破爛,但也是滿身塵土泥垢,狼狽不堪。


    前麵的一個乞丐回頭望了望,繞到這人的身邊,一巴掌打在這人的後腦勺上,氣哼哼地罵道:“你他媽的到別處吃去!攪了你乞丐爺爺要飯,打斷你的腿。”


    這人的燒餅被打掉在地,他也顧不上疼痛,趕忙撿起來,咬在嘴上,支支吾吾地說了聲對不住,趕忙往巷子裏退去。


    乞丐指著這人罵道:“滾,滾遠一點,媽媽的,要飯不要飯,還裝什麽人五人六的!滾,別讓丐爺我看到你!打不死你這個小狗日的。”


    這人走了十多步,算是離街麵離得遠了,才找了個角落坐下來,目光呆滯,毫無神采,失魂落魄一般,繼續啃著手中的燒餅。


    他就是火小邪,離開納火寺已經有半個月的光景了。


    火小邪自從離開了納火寺,茫然不知所措地沿路遊蕩。火小邪受了此次打擊,真是萬念俱灰,無論怎樣自責、發泄都緩不過勁來。


    火小邪最難受的倒不是沒成為火家弟子,而是覺得因此對不住太多的人,其一是煙蟲李彥卓,畢竟煙蟲將自己師父的臨終托付寄望於火小邪,又從張四爺手中救出自己,點撥自己破解秋日蟲鳴術的法門,要不是煙蟲提前離開,自己可能不會如此衝動地站出來質疑鄭則道殺了人;其二對不住水王流川,水王流川贈予黑石火令,唯求讓自己成為火家弟子,學成水火交融之術,救水妖兒一命;其三對不住水妖兒,盡管不是水妖兒自己來青雲客棧的,但事關水妖兒性命,自己恐怕再也幫不上水妖兒;其四對不住鄭則道,鄭則道就算有千般萬般的不好,但懷疑鄭則道殺人,甚至要用磕頭賠罪來做賭注,怎麽都說不過去;其五對不住林婉,要不是林婉給自己治腿傷,自己也沒有機會進到納盜之關。


    翻來覆去的思量,火小邪真覺得辜負了太多太多的人,甚至包括已經死去的奉天城浪得奔、老關槍、癟猴三個兄弟。


    火小邪悔啊!悔得無以複加,寢食難安,胸口堵著一團破絮,每一口呼吸都艱難之極。


    火小邪身無分文,他從納火寺出來的時候,哪有心思給自己要一點錢傍身?若火小邪開口要錢,以火家的富厚程度,幾百個大洋不是問題。


    火小邪更沒有心思去偷竊,每每動了偷竊之心,都會難受得心如刀絞。


    火小邪甚至覺得,自己是否沒有資格做一個賊?


    火小邪一路上真的如同乞丐一般,撿一些殘羹冷飯來吃,餓得慌了,也會找鄉民村婦討個冷饃硬餅充饑,總算是不至於餓死。火小邪不知道該去哪裏,茫然無措,隻是沿著大路行走,走到哪裏便算哪裏,花了不少日子,來到了平度,今天已是在平度的第三日了。


    平度沒有榮行,但有丐幫,一眾乞丐見了火小邪落魄的樣子,本有拉他進丐幫的,但火小邪都是搖頭拒絕,惹得這些乞丐見了火小邪都是看不順眼,嫌火小邪礙事,又打又罵,趕著火小邪離開。


    火小邪既不還嘴,也不還手,他自幼孤苦,又受此挫折,意氣不在,甘願挨打受罵,權當是自己活該。


    火小邪坐在角落中,低頭猛啃手中的硬餅,卻聽到巷子一頭,有人大叫:“抓賊啊!抓賊啊!”


    火小邪抬頭一看,隻見一個精瘦的少年,從街麵狂奔進了巷子,邊跑還邊齜牙咧嘴地亂罵,他的身後抓賊聲密密呼喊,似有七八個人追他。


    這少年逃進巷子,一抬頭就看到火小邪縮在前麵不遠處,眼睛一轉,向著火小邪跑過來,一把將一個錢袋丟在火小邪懷中,低喝了一聲:“藏著!”說著繼續狂奔向前,一攀手登上一段矮牆,身手倒是敏捷,這少年側頭向火小邪擠了個鬼臉,跳下牆頭不見。


    火小邪微微一愣,不知是不是習慣使然,手一翻,就把錢袋塞進懷中。


    巷子裏眨眼追上來七八個警察,跑過火小邪身邊不遠,卻不見了剛才那個少年。


    有兩個警察轉回來,拿警棍一捅火小邪,罵道:“你,看到剛才跑過的小賊了嗎?”


    火小邪啃著餅子,木訥地說道:“看到了。”


    警察罵道:“去哪裏了?”


    火小邪指了指前麵一個地溝:“鑽溝裏了。”


    警察轉頭一看,那地溝早已廢棄,幹澀得很,並無稀泥水垢,入口處的確可以勉強鑽入一個不胖的人,警察哼道:“小子,你可不要瞎說。”說著轉身招呼其他人,“鑽地溝裏了!媽的!追!”


    警察們齊聲應了,沿著地溝向前追去,眨眼轉了個彎,跑得遠了。


    火小邪撇了撇嘴,把餅子放入口袋,慢慢站起,沿著與警察追賊相反的方向走去。


    火小邪走了兩條巷子,忽聽前方岔路口有人叫他:“喂!兄弟!這裏這裏!”


    火小邪抬頭一看,正是把錢袋丟給自己的小賊,這小賊戴著一頂鴨舌帽,臉上幹瘦幹瘦的,但精神得很,一雙不大的眼睛滴溜亂轉,顯得十分警惕。但這個小賊舉手投足之間,都是擠眉弄眼,看著搞笑得很,活脫脫像隻剛變成人形的猴精。


    這小賊飛快看了幾眼火小邪身後,伸出手招呼火小邪:“來這裏!來!”


    火小邪也沒有拒絕,跟著小賊進了小巷。小賊在前麵一路帶領,轉到一處屋角,把火小邪拉了進去,兩人蹲了下來。


    這小賊嘻嘻哈哈地說道:“喂,兄弟,謝謝你了啊。我的錢呢,還我吧。”


    火小邪好像沒聽見,看著上方出神。


    這小賊有點著急:“喂,黑吃黑啊,你還我,我分你一半的錢,行了吧。我說話算數。”


    火小邪還是不理不睬。


    這小賊上下打量了一下火小邪,口氣一硬,說道:“喂,兄弟,你要不還我,別怪我動粗,告訴你,別看老子瘦,一身都是腱子肉,從小就練鐵布衫的,你要是把老子惹毛了,發作起來,一指頭就能戳你一個血窟窿,你信不信?老子最後警告你一次,還給我,不然老子就打人了!”


    火小邪淡淡說道:“那你試試。”


    這個猴精的小賊瞪了眼火小邪,正要發作,突然臉色一軟,又露出一副央求的神色,擠到火小邪身邊,伸手摸著火小邪的胳膊,嬉皮笑臉地說道:“大哥大哥,剛才我說著玩的,你別當真,大哥缺錢,我就都送你了,大哥心情好,人品好,一看長相就知道大氣的人。要不,您給我留一兩個子,賞我吃頓飯吧。行不行,嗬嗬,大哥,累了吧,我給你捶捶肩膀,要不您躺著,我給你按摩按摩,我按摩的手法可是師出名門,保證讓你身輕體健……”


    “還你。”火小邪將錢袋從懷裏拿出來,丟給這小賊。


    這小賊倒是愣了,接過錢袋,眉開眼笑正要說話,火小邪卻已經站起身來,就要離開。


    這小賊見火小邪要走,努著嘴狠狠眨巴眨巴了眼睛,跳起身追了上去,湊到火小邪身邊,笑哈哈地說道:“大哥大哥,別走啊,我還沒分你錢呢,我說話一言九鼎,分你一半分你一半。”


    火小邪默默地快步行走,也不看他,說道:“不用了,你留著吧,我不需要。”


    這小賊更不樂意了,咕咕咕咕嘴上不停,看來是個廢話連篇的話癆,他追在火小邪身側,不住說道:“大哥,你怎麽稱呼啊,是不是剛來平度啊。我叫張潘,江湖人稱八腳張,嘿嘿,玩笑玩笑,這是我自封的,認識我的人都叫我潘子,我也是剛來平度沒幾天,我是山東人,水泊梁山那地方的,我祖上可都是梁山好漢的啊!大哥,聽你的口音,你好像是東北的啊,東北人可是山東人半個老鄉,都是闖關東過去的,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咱們要不然認識一下,交個朋友。大哥,你有義氣,是不是也是一個人啊,我雖然是個獨行大盜,向來一個人千裏獨行,神出鬼沒,也是可以結交朋友的。喂,大哥,慢點走,你聽我說。”


    火小邪站住,這個叫潘子的小子倒把自己弄得哭笑不得,隻好說道:“我怎麽沒見過哪個山東人像你這麽囉嗦的!”


    潘子見火小邪總算說了話,喜不自勝,叫道:“總有特例的吧,別看我話多,我說話可中聽得很啊,天文地理,人文百態,無所不知,無所不曉,我要是個說書的,沒準能紅透半邊天,我要是個唱戲的,那怎麽都是個名角,你可別不信,我是說真的哪。我可是有本事的人,咱們認識一下,我可以照應著你啊,有我吃的,就有你吃的,天塌地陷,咱們可以一起頂著!還有……”


    火小邪聽得耳朵嗡嗡直響,雙手一舉,說道:“別說了!我服了你了行不行。我不想說話,你別逗我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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