趕在寒冬冰封大江之前,負責押運天朝三十六州年賦的官船陸續抵達了天都。再有一個多月便是春節,往年這個時候,朝野內外必是有些忙碌的喜氣,隻因年賦是一年中最後一件大事,如今順利到了天都,再忙上幾天,便可以封印領賞,舒舒服服過個吉祥年了。


    齊商揣著年賦的奏報進了致遠殿,皇上正和斯惟雲在議事,現在已是左都禦史的褚元敬亦隨侍在側。斯惟雲剛剛奉旨從湖州趕回天都,入調正考司。他一直以來監修西蜀、江左幾大水利工程,估算賬目不可謂不精,而且嚴謹剛正,心誌堅韌,正是清查虧空之不二人選。夜天淩此次將他調回天都,乃是有了重用的打算。


    聽說是年賦的奏報,斯惟雲覺著十分及時。兵部和工部剛剛呈上奏折,一列了今年戍邊軍隊的冬需,一呈上昭寧寺的預算,再加上年末各級官員的封賞和北疆十六州那邊,幾項下來便有近千萬的銀子等著用。現在年賦到了天都,這些便都不足為慮,清查虧空也有了緩衝的餘地,可以從長計議。


    夜天淩一邊和斯惟雲說著話,一邊自晏奚手裏接過奏報:“這些都最好趁著年前……”話到一半,突然頓住,目光停在那“九百三十萬”幾個字上。


    齊商垂首站在下側,一陣安靜過後,感覺有道清冷的目光落至身前,縱然早有準備,還是心中一凜。


    夜天淩將那奏報從頭再看了一遍,唇角無聲一挑,似是現出一抹淡薄的笑意。斯惟雲和褚元敬都是淩王府的舊臣,深知皇上的脾氣,看到他這樣的神情,便知是出了事。


    夜天淩將奏報掂在掌心,看向齊商那身紫袍玉帶的三品官服:“齊商,你這個戶部尚書做了幾年了?”


    齊商謹慎地答道:“臣是聖武二十二年調到戶部,二十三年任的戶部尚書,已經五年了。”


    “你倒是給朕說說,去年的年賦是多少?”


    “回皇上,三千六百四十二萬。”


    “前年。”


    “四千五百五十萬。”


    “那今天這九百三十萬的年賦,朕想聽聽你的理由。”禦案前廣袖一揚,皇上隨手將奏報丟在了一旁,淡淡問道。


    斯惟雲和褚元敬同時吃了一驚,誰也沒料到今年的年賦居然隻是往年的零頭。年賦向來是下年財政的主要來源,這麽一來,國庫可等於全空了。兩人都不約而同地想到,此次年賦收繳,湛王派係的人除了齊商領著戶部尚書的職避無可避,其他一概不曾出麵,現在便出了這樣的結果。


    麵對這樣一問,齊商是早有準備,低頭奏道:“陛下,今年與往年有些不同。西北兩邊戰亂初平,陛下體恤民情,恩旨免了不少州的賦稅。西蜀與北疆,都是我朝稅收之重,這一來便去了小半。東海那邊因頻遭海寇,今年貿易不暢,這筆稅收也減了很多。”


    這自然也是理由,但即便如此,光江左七州也至少應有一千五百萬以上的稅銀。這年賦不是沒有,是收不上,收不上,是因為去的不是湛王的人。夜天淩淡聲一笑,點頭:“這些心思動得倒齊全,你是不是接下來要告訴朕,若非還有你齊商一力為國,這九百三十萬都未必能有?”


    齊商背心頓時涼意叢生,一抬眼,正撞上皇上那瀚海般的目光,心底一沉,竟有種一腳踏空的感覺。麵前靜冷的注視居高臨下,仿佛一絲一毫的心思都逃不過那雙眼睛,進殿前想好的種種借口到了唇邊,卻偏偏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一旁褚元敬已躬身道:“陛下,臣要參戶部尚書齊商有失職守,欺君罔上!”


    齊商閉目暗歎,今日不巧褚元敬在,都禦史糾舉百官,此事正是送上門去給他彈劾,撩起襟袍跪下:“臣,聽參。”


    “欺君罔上,你打算怎麽聽參?”夜天淩漫不經心地問了一句。


    齊商渾身冷汗涔涔,欺君之罪可大可小,若真要坐實了,抄家砍頭都不為過。他喉間緊澀,艱難地開口道:“臣……臣不敢欺瞞陛下,請陛下明察。”


    夜天淩目光落在那黃綾覆麵的奏折之上,果然不出所料,最先動的便是年賦,湛王府的勢力究竟根深到了什麽地步,也由此可見了。他自案前起身,殿中一時靜極。此時卻有殿中內侍瞅了沒人說話的空隙,小心地進來稟道:“陛下,鴻臚寺卿陸遷求見,說是有急事麵奏。”


    夜天淩抬頭:“宣。”


    陸遷手攜卷軸帛書入內,沒料到這麽一番情形,頗為意外,瞥了一眼跪在那裏的齊商,行禮奏道:“鴻臚寺剛剛收到西域國書,請陛下過目。”


    晏奚接了國書呈上,夜天淩展卷閱覽,眸中一道微光劃過,瞬間沉入深不可測的淵底,唇邊薄笑卻似更甚。他緩緩步下案階:“好手段!”


    齊商深低著頭,眼前突然映入一幅玄色長袍,絲帛之上流雲紋路清晰可見,青黛近墨的垂絛襯著冷玉微晃,皇上已駐足在麵前:“看看吧,都與你戶部有關。”


    一陣微涼的氣息隨著皇上的袖袍拂麵而過,齊商在帛書擲下時慌忙兩手接著,根本不用看,他也知道這其中的內容。天朝能與西域諸國交好,是因國中有強大的財力支持,此次為安定西北壓製吐蕃,曾與於闐等國各有協商,許以重資扶助。現在西域幾大國共進國書,請求天朝兌現承諾,茲事體大,關係邦交,不比國內諸事可以商討延緩,已是逼上眉睫。


    國書上都寫了些什麽齊商幾乎是過目不知,隻是記著湛王囑咐過的話,穩下心神,將國書重新呈上,俯地叩頭:“陛下!”


    夜天淩負手站在案階之前,聲音淡漠,甚至頗有些不屑一顧的高傲:“拿著這國書回去好好想想,若有不明白的地方,可以去問湛王,西域諸事都是他親手經辦的,定會告訴你怎麽準備。三日後沒有解決的方案,你就回府待罪聽參去吧!”


    齊商汗透重衣,惶惶磕頭退出致遠殿,撐著走到殿外,腿腳一軟,幾乎要坐倒在龍階之上。他緊握著那燙手的國書,深吸了口氣,迎著冷風抹了把臉,匆匆便往湛王府趕去。


    致遠殿內外一片肅靜,夜天淩在案前緩緩踱步,他不說話,誰也不敢妄言。這時內侍省監吳未入內求見,捧著一摞卷冊呈上來:“陛下,皇後娘娘命人將這些內廷司的卷冊麵呈皇上過目。”


    夜天淩接過其中一卷翻看了會兒,問道:“皇後還說什麽了?”


    吳未道:“娘娘說陛下若有空閑,便請移駕內廷司,娘娘在那裏恭候聖駕。”


    夜天淩見幾本卷冊都是內廷司庫存絲綢的記錄,一時沒弄清卿塵何故送來這些,轉身道:“去內廷司。”


    到了內廷司,夜天淩遣退眾人,獨自往裏麵走去。


    此處是內廷司的絲綢庫,步入殿內,四處都是飄垂的綾羅綢緞。看花紋樣式,白州的新緞、梅州的貢絹、華州的雲絲……應有盡有,無不是巧奪天工、美奐絕倫之物。


    午後的陽光透過長窗淡落在如雲如霧的輕紗垂錦上,明媚的華麗與縹緲交織遊蕩,點點灑下浮動的明光。殿中安靜得連自己的腳步都無聲,絲錦鋪垂的殿廊一層層深進,望不到盡頭。


    夜天淩走了幾步,忽然停住,身後一聲淺笑,有人從後麵環住了他。蘭綃輕揚,卿塵身上那種熟悉的水樣的清香便飄來了身旁,他反手把她拽出來:“叫我來就是要和我捉迷藏?”


    卿塵側首端詳他,“好像四哥興致不高,沒有心情和我玩。”


    夜天淩道:“確實一般。”


    卿塵道:“是為西域的國書嗎?”


    夜天淩伸手撫過她臉側垂下的一縷秀發:“你怎麽知道?”


    卿塵道:“剛才我去致遠殿找你,聽到你正和他們議事,就沒進去。一定是那國書讓你心煩,對不對?”


    夜天淩眸色深深,靜看了她一會兒:“讓我心煩的不是國事。”


    卿塵眼底神情略滯,隨即又輕鬆地微笑:“若是家事,那便怎麽都好說。”


    夜天淩淡淡道:“是嗎?”


    卿塵雙手摟著他的腰,抬頭一瞬不瞬地望著他:“是。”


    夜天淩眼中微冷的光澤一閃:“但若家事變成國事,就未必了。”


    卿塵牽他的手,“要是解決了呢?”


    夜天淩道:“你可知那國書中寫的是什麽?”


    卿塵道:“我不知道國書怎麽寫的,但我知道他是如何與西域諸國交涉的。四哥,你看這內廷司裏的絲綢,曆年來各地朝貢的絲綢,再加上為你備下賞賜六宮妃嬪的那些,足有幾百萬匹了。”


    夜天淩道:“那又如何?”


    卿塵笑:“都賞了我吧,你舍不舍得?”


    從見到她的第一天,對著她這樣的笑容,夜天淩總是有些無奈,薄唇微微一抿,“我又沒有六宮妃嬪可賞,你若要,什麽不是你的,何必還特地來問我?”


    卿塵眉梢輕挑:“隻因這個事關國庫,四哥,絲綢可也是銀子啊!”


    夜天淩略作思忖,大概明白了她的意思:“你是說將內廷所存的絲綢送往西域,以此代替諸國索要的財物?”


    誰知卿塵卻搖頭:“若如此,一匹絲綢就隻是一匹絲綢的價錢,我天朝即便是普通的絲綢,一旦西出蔥嶺也價比黃金,更何況是宮中的上品,若好處都讓西域諸國占盡了,有什麽意思?”她挽了一幅絳紅如意妝金祥雲束錦送到夜天淩麵前,“你看,內廷司中這些絲綢都是外麵罕有一見的精造貢緞,隨便哪一件送出去都是價值不菲。”夜天淩饒有興趣地聽著,她眉眼一彎,露出他常見的那種調皮模樣,“我想讓這些絲綢翻上幾倍的利潤,隻是,要四哥你做次惡人。”


    夜天淩道:“說來聽聽。”


    卿塵將手中錦緞扯起,映著亮光細看那些繁美的花紋,說了兩個字:“折俸。”


    夜天淩一頓,揚聲失笑:“再加上追討虧空,天下百官可真要罵盡朕無恩無情了!”他雖這麽說著,神情卻滿不在乎。卿塵一鬆手,溫涼的錦緞滑落在他手中:“那還有個更簡單的法子。”


    “哦?”夜天淩揚眉。


    卿塵抬手到他麵前,衣袖輕落,手腕上是那串紫晶串珠,顆顆晶石襯著她雪色的肌膚,陽光下清透璀璨。夜天淩深眸微眯,握著那串珠將她的手壓下:“用不著。”


    卿塵鳳眸斜挑,瞅他:“逞強。”


    夜天淩一笑:“靠著列祖列宗保江山,不是本事,這點兒事不算什麽。他們既然想把國庫掏空,那就自己去填吧,虧空的那些填滿三個國庫也綽綽有餘。我正沒有合適的借口動虧空,他們便送上門來了,如此甚好。”


    卿塵道:“原來你已有了打算,早知道我就不費這心思了,那這惡人你還做不做?”


    夜天淩唇角笑意愈深:“既要查虧空,無恩無情已是在所難免,那就不差這點兒了。說說吧,折俸之後又怎樣?”


    卿塵道:“通商。湛王與西域間的國契約定,其中內容雖眾所周知,卻沒有人真正明白。表麵上看,他是承諾了西域極大的好處,但其實早已給天朝做了周詳的打算。那國契之中,無論從細節到措辭,其重點就隻在兩個字,通商。”


    夜天淩道:“我朝與西域諸國一直有商旅往來,怎麽此時又有通商之說?”


    卿塵道:“四哥你也忽略了呢,聖武十七年,我朝因與西域關係惡化,曾頒下禁商嚴令,這道禁令如今仍在。隻是十餘年形勢變化,中原與西域漸漸往來頻繁,這幾乎已經被人遺忘。如今在西陲邊關,這禁令實際上變成了關榷與商人之間的一種交易。那些商人隻要奉上足夠的金銀便可以西行出關,而他們所販賣的貨物之中,最受限製的便是絲綢。我們天朝的絲綢造坊都是官坊,多數隻供內廷使用,民間不易多得,所以便格外貴重,西域諸國無不希求。湛王出使西域之前,曾在韋州、涼州、寧州等數處關榷恢複禁商令,從而加大了與西域諸國談判的籌碼,我想這是他此行順利得歸的重要原因。而且不知四哥你注意到沒有,他在和西域諸國的國契之中答應的是天朝會‘讓’諸國獲得重資,而不是天朝要‘給’諸國重資,這就是重點。”


    夜天淩掂量著手中沉甸甸的寒絲,仔細回憶:“你這麽一說,我倒也想起來了,當年的確曾有這麽一道禁令。你怎麽會知道這個?”


    卿塵用指尖輕輕劃著絲綢上細密的花紋:“這道禁令的副本,我曾在煙波送爽齋中看到過,有關這道禁令的利弊,湛王在很早之前便詳細研究過。”


    夜天淩眉梢一動,卿塵坦然迎上他的目光:“他本來是為天朝做了一件功不可沒的大事,可是他自西域出使歸來,正逢天都生變,所以此事的關鍵他便沒有機會,也不可能告訴任何人。”


    “唔,”夜天淩頷首道,“我記得也曾有人上書彈劾,說他耗盡國庫,買一方安定,空博虛名。”


    卿塵點頭,若不是因為這種彈劾,她也不會去翻看夜天湛帶回來的國契。她深知他不是那種人,果然細究之下,被她發現了其中端倪。隻是當時卻也沒有想到,這個發現會用在今天,親手與他博弈對峙。她心裏驀地就有股悵然的滋味湧起,一雙眸子便輕輕垂下去。忽然間夜天淩放開了那匹絲緞,伸手拍了拍她的臉頰:“我知道了,不說了,走,看看你喜歡什麽樣的絲緞,我們去挑一匹。”


    卿塵抬眸,卻沒有移動腳步:“四哥,你答應過我的話,現在還算嗎?”


    夜天淩似是能讀懂她眼底的每一分情緒,片刻靜默之後,他淡淡道:“若隻是家事,鬧翻天也無妨,但隻有一點,不能誤國。”


    卿塵道:“你知道他不會。”


    夜天淩道:“但願如此,我可以等他,隻希望他不要讓人失望。”


    卿塵展開笑顏,放下心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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