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更剛過,白日喧鬧的伊歌城繁華褪盡,一片安寧寂靜。上九坊淩王府前兩盞通明的燈籠照著門口的石獅子,映得路邊積雪紅彤彤一片。長街盡頭,夜空顯出難得的清朗,數點星光映著漫天雪影,平添幾分清冷的意味。


    一輛馬車悄悄停在了淩王府後門,車簾微動,有人躬身下車,一襲黛青色鬥篷隨著腳步悄然垂落,光影暗處看不清容顏。晏奚早已等候多時,一路將來人帶到夜天淩的書房,畢恭畢敬地打起錦簾。那人低頭進了室內,將鬥篷上的風帽撥下,露出張清淡素容,正是卿塵。


    書房中迎麵立著幾個樸拙的古木書格,上麵堆滿了書冊文卷,一個戴書生頭巾的年輕人正在執卷翻看,旁邊夜天淩和幾人坐著說話。


    卿塵看了一眼,除了莫不平,還認得其中一人是如今台院侍禦史褚元敬,年紀輕輕放了兩年外官,便調回天都擢入禦史台,是朝上新秀中的佼佼者,亦是上將軍馮巳的乘龍快婿。此時莫不平同褚元敬亦看見了她,雙雙起身道:“見過郡主。”


    書格旁那年輕書生聞言將書冊一丟,回頭乍見雪衣白衫一張水墨素顏,一雙明銳潛定的眼睛清清淡淡,卻帶著叫人不敢逼視的光澤,如同微光下晶瑩的黑寶石,一瞬惑人。他不由呆了呆方上前見禮:“這位便是清平郡主?”


    卿塵一笑,輕斂衣襟與他們還禮:“莫先生和褚大人是見過的,敢問這兩位……”


    夜天淩清雋的雙眸在卿塵臉上微微一轉,神情愉悅:“一早說過要給你介紹。”一指那年輕書生,“江南陸遷。”


    卿塵略覺驚訝:“可是五歲便以詩作譽滿江東、人稱‘天下第一才子’的陸遷?”


    陸遷長揖笑道:“郡主說笑,都是少時玩鬧,有褚兄杜兄在座,區區豈敢妄稱才子?”


    卿塵俏眸一亮,看向褚元敬身旁之人:“如此說來,這位難道是‘瘋狀元’杜君述?”


    杜君述哈哈一笑,意態不羈,當真有幾分癲狂之態:“杜君述如今隻是殿下府中一個小小幕僚,哪裏還來的什麽狀元?”


    這杜君述乃是聖武十八年天帝禦筆欽點的狀元,其人文才高絕,名動天下,卻是不拘小節,性情狂放。當年金榜題名後曾當朝與諫議大夫辯議,駁斥古製禮法,為此遭天帝降旨訓斥,命他閉門思過。誰知他打馬回府竟然掛印而去,誓說不見舊法革新,此生永不入朝為官。


    卿塵笑著看了看夜天淩,不知他如何能將這般狂放人物都收入麾下。此二人於江南天都,乃是當今天下文士之首,如同褚元敬一般,都是立誌革新的俊傑人物,正合夜天淩所需,將來勢必有一番作為。


    卿塵道:“久聞二位大名,今日終於有幸一見。”


    誰知杜君述站起來,對卿塵兜頭一揖到地:“杜某雖未曾有緣早與郡主結識,卻聽殿下常常提起,對郡主欽佩非常,請受杜某一拜。”


    卿塵吃了一驚,忙側身道:“受之有愧。”然聽聞夜天淩既然常常同杜君述提起自己,便知此人是他的心腹謀士,不由得對杜君述多了幾分打量。但見他雖行為無狀,布衣長衫看似潦倒,卻難掩胸中丘壑,同莫不平的深穩老到相比,更多了幾分倜儻狂氣。


    而那江南陸遷,腹有詩書氣自華,年紀雖輕,一雙眼睛卻透著懾人明光,看去亦是足智多謀之人。她扭頭對夜天淩微微一笑,頗是感慨他識人的手段。


    夜天淩和她目光相觸,挑了挑眉梢:“這瘋狀元不是徒具虛名,久了你就知道了,不必理他。”


    杜君述這邊卻執意拜道:“年前大疫,郡主搭救京隸數萬百姓,牧原堂多行善事,杜某這一拜是替百姓謝郡主。”


    卿塵笑道:“你若要謝,謝殿下才是正途,這牧原堂的錢都是他出的,人亦多是經他舉薦,便像老神醫張定水,我哪裏請得動?”


    杜君述道:“杜某對殿下早已是死心塌地的佩服,現下亦有莫先生同郡主輔佐,何愁天下不定?”


    莫不平捋著五柳須道:“朝堂中尚有險路啊!郡主,現下皇上廢了太子,可有其他打算?”


    燈火映著玉顏靜如止水,卿塵淡淡道:“皇上雖廢了太子,但心中仍是隻有一個太子。人老了,身在其位難免警醒,侍之以誠孝,友愛兄弟,方為其道。”


    陸遷道:“如此便是以靜製動的理了。今日殿下為廢太子求情,倒是一步好棋。”


    卿塵看了夜天淩一眼,那峻峭麵容逆了燭光,淡淡投下倨傲的影子,唇角刀鋒般的銳利,清晰可見。


    現下夜天淩身世唯有她和莫不平知曉,誠孝父皇,友愛兄弟,短短數字他人或是舉手可為,於他卻是隔著一道鴻溝深淵,那其中數十年骨血仇恨,又豈能輕易帶過?這些日子朝堂宮中,他將自己掩藏得那樣深,一言一行若無其事,這一個“忍”字之下,究竟有多少悲恨抑在他心底,跪在致遠殿外大雪之中,他又在想些什麽?


    燈影裏夜天淩微微一動,幽邃眸底似將這深夜入盡,無邊無垠,冷然道:“我不過做了該做的事。眼下四侯國坐大,北疆遲早生亂,我豈能容大皇兄遠赴涿州,看那北晏侯臉色,荒廢一身文華?”


    褚元敬皺眉道:“殿下是當真擔心廢太子的安危,不過湛王今日行事卻有些出人意料。”


    杜君述道:“也不意外,湛王在門閥士子間早便有禮賢下士的盛名,如今中宮又立了殷皇後,尚且聯姻靳家,其勢不可小覷。”


    陸遷卻突然笑道:“倒是走得太高了,行事越明,走得越高,越招惹是非。”卿塵聞言輕輕瞥了他一眼,一語中的,倒真是個通透的人。


    莫不平點頭道:“湛王在明,尚不足為懼,反是溟王那處隱藏得極深,此次太子之事數度暗中發難,恐怕之後也有一番計較。還有濟王,他與溟王都是孝貞皇後所出,按長幼論,尚在諸王之首。”


    褚元敬道:“濟王有勇無謀,性情急躁,皇上曾說他難成帥才,既有如此論斷,豈能將社稷交與他手?”


    杜君述接著道:“溟王多方經營,但手中最大的籌碼還是鳳家。”說罷,看向卿塵。


    卿塵原本隻聽他們議論,見杜君述看來,微微一笑:“是明是暗,不過是一層之隔,他既要在暗,不妨將他往高處推,自然便明了。”


    “願聞其詳。”杜君述道。


    卿塵鳳目清凜,掠過淡淡光華:“太子已廢,儲君之位豈會長久空置?過些時日,皇上必然召集眾臣重新擇儲,屆時不妨一起推舉溟王,不怕人多。溟王那邊也不會放過這等良機,至此不明也明了。”


    “如此一來,若當真立了他呢?”陸遷問道。


    玉容沉斂,卿塵櫻唇淺挑,光影下掠起個好看的弧度:“湛王又豈是易與的?溟王這邊加上一筆,則不偏不倚兩相抗衡。何況,立不立,立何人,終究隻是在皇上心中,他們眾望所歸,皇上又會如何去想?”


    幾人靜默,燈火下夜天淩一直沉默不語,似乎若有所思。偶然抬眼,卻正遇上卿塵也向他看來,眼底細細密密帶了秋水似的明淨,叫他心底輕輕一動,竟有種柔軟入骨的錯覺。


    杜君述同陸遷對視一眼,道:“好個鷸蚌相爭,漁翁得利,然行事的關鍵還是在鳳家。鳳家開國以來世代與皇族聯姻,士族中以之為首,當年皇上即位,便是鳳家力保,若鳳相偏向任意一邊,怕是皇上也難抑其勢。鳳相一言一動關乎重大,孝貞皇後同鳳相乃是嫡親兄妹,溟王是孝貞皇後親子,亦是鳳相的女婿。郡主可能給我們一句話?”


    卿塵抬眸,眼中燈影一晃,無論怎麽說,她也還是鳳家的人。


    然而鳳家,像一潭無底的深水,她同鳳衍這“父女”,相互試探掂量,卻誰也摸不透誰。這句話,叫她如何去給?


    卿塵無奈挑眉:“鳳家數代以來靠的都是聯姻,纖舞已亡,鸞飛亦去,若我所料不錯,鳳家該是會暫且觀望。畢竟在鳳衍看來,此事上他手裏隻有一顆棋子了。”


    杜君述和陸遷對卿塵直呼鳳相之名甚為意外,然而卿塵語中之意卻已是清楚明了。


    卿塵此話叫夜天淩心裏微微一動,開口道:“士族門閥雖權傾一時,但也有盛極必衰的時候,如今儲君之事不足言道,反而對諸侯國必得有所警戒。中樞一動,諸侯必趁機生亂,卻也正是撤藩的好機會。削了侯國勢力,則中原一統無憂,方能放手整治外敵,徹底絕除連年兵患。”


    他一席話,竟是將眼光放到長久,百世基業勾畫在了麵前,對此時人人聚焦的儲位不屑一顧,眉宇間那一抹深雋的自信,仿佛進退盡在指掌之間。


    莫不平點頭道:“殿下說得是,諸侯門閥分庭抗禮,外患不絕,莫說儲君,便是皇上也如坐針氈。”


    褚元敬暗自思量,這一番話也是明了士族必衰之路。本朝文臣多出自門閥士族之家,世襲罔替,然武將卻多是浴血征戰出來,身屬寒門。自淩王執掌兵部,一概隻論軍功,不論家世,提拔了大批寒門將士,軍中帶兵的大將已逐漸形成寒門一派,隱隱與士族門閥相抗。士族佐政已久,以淩王之剛冷專斷,豈容他們繼續坐大?這也使得他同一些新進文臣情願追隨其後,便因眼前這個主子同其他皇子都不同,睥睨間早有一番揮刃百嶽的泱泱氣度,勵精圖治的高遠抱負,這一切都使他甘心臣服。


    更漏聲聲,夜色越發深沉,夜天淩看了看黑寂的窗外,道:“那事便如郡主說的安排吧。”


    幾人會意,莫不平道:“殿下,已是三更,我等也該回去了。”對陸遷三人遞個眼神,便一同告辭出來。


    杜君述臨走前深深看了卿塵一眼,想起數年前酒後狂放同淩王品評天下女子,竟無一人能入其眼。當日可曾想到,世上有這樣一個女子,叫人心折傾慕?淩王如今看來是情已深種,緣分之微妙,妙不可言。他想到此處,心情舒暢,搭了陸遷的肩頭道:“陸老弟,人生痛快,今夜不醉不歸!”


    陸遷對他這隨性早就習慣,嗬嗬一笑:“小弟奉陪。”隨他並肩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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