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世上讓皇後娘娘親自出宮醫治的人,大概也就隻有這個活祖宗了。夏初七到世安院的時候,好家夥,小丫頭斜歪歪趴在東方青玄的床上,高翹雙腳,嘴裏咬著個萊陽進貢的梨子,手上翻閱著市井小說,正看得津津有味,那像生病的樣子?


    夏初七擰眉放下醫箱,朝金袖使了個眼神。


    宮人們都喏喏出去了,搖曳的火光中,隻剩下她母女二人。


    寶音笑嘻嘻眨眼,“阿娘,您來了。”


    夏初七抱著雙臂,立在原地,“聽說你病了。”


    寶音苦著小臉,“是啊,病了。”


    夏初七也嚴肅臉,“哪裏病了?”


    寶音“哎喲”一聲,摸摸頭,又摸摸臉,再摸摸肚子,到處揉一遍,終於虛弱地把手心放在胸口上,可憐巴巴道:“阿娘,此乃心病——”


    夏初七:“……”


    寶音撒完嬌,又吐舌做個鬼臉,笑道:“阿娘清楚,心病還需要心藥醫。寶音這病,沉屙久矣,非阿木古郎不可治……阿娘……”


    前麵語氣沉重,後麵那一聲“娘”便是撒嬌了。


    換了往日,夏初七看她如此,必定撈起雞毛撣子就朝她屁股揍去。可今天她沒動,而是認真地打量著她十一歲的女兒,久久沒出聲,臉上的情緒,是一種寶音從未見過的嚴肅與擔憂。寶音愣住,咬著梨子的嘴鬆開了,“阿娘,你怎麽了?”


    寶音其實是一個聽話的孩子。


    從小嬌寵,她或許任性,但本質善良。


    夏初七欣慰一笑,掌心放在女兒的頭上,輕輕撫順著她淩亂的頭發,聲音如同和風細雨,“寶音,阿娘如果非把你帶回去,你是不是會怨恨我?”


    小丫頭嘟著的嘴巴考慮片刻,一本正經地點頭,“阿娘,每個人都說寶音不應當,寶音也覺得不應當。但阿娘,你有沒有試過,心裏有那麽一個人,一開始隻是想念,慢慢的,就變成了執念?不論過去多少時間,不論經曆多少事情,不論見過多少人,他還在心頭。除了他,隻有他。”


    夏初七看著她,默然。


    孩子的世界很美,大人進不得,勸不了。


    但孩子的世界,大人也不得不尊重。


    寶音看她不語,潤了潤幹澀的嘴巴,第一次不用玩鬧的方式與她交流,“阿娘,興許結果會證明寶音是錯的,但若我不去嚐試,就退縮了,不去嚐試過,就放棄了,寶音就像……就像……”


    似是不知怎樣描述,她考慮了很久。


    屋中微風舔舐著油燈,錦帳在輕輕擺動。


    好一會,她才捂著胸口,加重了語氣:“就像錯失了什麽,會終身遺憾。阿娘,給女兒一個機會,好不好……求你。”


    “寶音……”夏初七看她孩子氣的臉,眉頭緊擰。


    寶音從床榻下來,半跪於地,抱著她的雙腿,把小臉擱在她的膝蓋上,握緊她的手,“寶音知道您疼我,寶音知道您擔心我。可我隻要這一個機會,若阿木古郎在離開南晏時,還未喜歡寶音,寶音便收回心思。”


    夏初七嘴唇一動,忍不住捏緊她的手臂。


    “寶音,男女之事,不若你想……”


    “阿娘!”寶音打斷她,輕輕抬頭,一瞬不瞬盯住她,聲音柔軟、清麗,像一隻剛破殼的小黃鸝鳥兒,“當年你與阿爹,人人都說不可,你又為何執著?”


    人人都說不可,你又為何執著?


    夏初七一怔,撫著她的小臉,已是歎息,“癡兒……”


    一陣冷風吹來,錦帳被吹得呼啦啦響。


    屋外的風雪,似乎更大了。


    半個時辰後,夏初七從那間屋子出來。她拎著醫箱,帶著金袖,施施然的腳步,不若進來時那般急切,臉色也恢複了淡然和灑脫,隻夜風下的發梢,輕輕蕩起,似添了一抹愁緒。


    東方青玄等在外麵,看著她,捂唇一笑,“她沒事了?”


    夏初七沉吟片刻,把醫箱遞給金袖,不請自坐。


    “煩請大汗添一盞熱茶吧,有點渴。”


    東方青玄凝眸看向她微擰的眉頭,不動聲色地笑了笑,喚如風入內,圍爐煮茶,又親自倒在白玉似的盞裏,遞到她麵前,一如很多年前,那個年輕俊朗的少年公子,也如當年那紅袍加身的錦衣衛大都督,風華絕代……


    嚴格來說,東方青玄成熟了,但不顯老態,三十多歲的年紀,比之十七八歲的少年公子,更添儒雅尊貴,內斂深沉,自有俘獲少女芳心的魅力。


    夏初七探究著他,沒有說話。


    他噙笑喝茶,也是久久不語。


    寂靜的空間裏,隻有茶蓋與茶盞輕輕碰撞的清脆聲,怪異地響在空間,卻又似敲在人的心裏,把這經年的歲月蹉跎與無奈分隔,都悉數化在了那嫋嫋茶香間……


    到底,流逝的隻有時光,痕跡怎麽也抹不去。


    東方青玄淡淡一笑,“我若不問,你便不準備開口了?”


    夏初七注視著他的眉目,“我能問什麽?”


    東方青玄朝她微微一笑,淺抿唇角的表情像是平靜,又像在竭力隱忍某一種難以壓抑的情緒,“要質問青玄的人是娘娘,青玄搶了先機,準備好了洗耳恭聽,娘娘為何又不肯明示?”


    夏初七眉頭一擰,搖頭歎道:“我什麽可質問你的?我教女無方,讓她跑到世家院來撒野,讓你看了笑話……”頓一下,她又笑,“說到底,該道歉的人是我。當年那席話原本隻是玩笑,卻不想一語成讖……”


    “並無一語成讖。”東方青玄笑著打斷,輕輕抬手,像是不經意地把幾上的一碟糕點推到她麵前,“小孩子的玩笑,娘娘不必在意。”


    夏初七心裏微涼。


    隻一句,他就知道,她的女兒恐怕要吃苦了。


    神女有心,襄王無夢。便是她自己,也很難接受這樣的感情,何況東方青玄?她再次皺眉:“這孩子,給你造成了困擾……但女兒是娘的心頭肉,當娘的人實不忍。大汗,我有一個不情之請……”


    東方青玄神態平靜,“娘娘但講無妨!”


    夏初七道:“她自小與大汗相識,又有哺育之情,這……久不見麵,她想在此叨擾數日,還望大汗成全。”


    “娘娘言重了。”東方青玄身姿似有一點僵硬,但表情仍是不變,算是默許:“她要玩耍,便留下吧。數年不見,青玄也一直念著這個女兒。”


    說到“女兒”時,他的目光變深,看著夏初七,一雙淡琥珀色的眸,像琉璃生光,剔透,晶瑩,似蘊了無數情緒,卻讓人看不懂一絲一毫。


    “天祿的女兒,自然也是我的女兒。”


    夏初七低頭喝茶,避開那灼熱的眸光,笑著謝過,再抬頭與他寒暄時,他的神色已恢複從容與淡然。兩個人你一言,我一語,字裏行間一不小心又談起一些過往的趣事,氣氛倒也鬆快。


    約摸一盞茶的工夫,夏初七起身告辭。


    東方青玄將她送至世安院門口。


    天空中飛雪片片,寒風更似無情。宴賓閣是安置使節的地方,兩人雖然坦蕩,但不得不顧及彼此身份,隔了七八步的距離,互相施禮,再無他言。


    在夏初七被金袖扶著上馬車那一瞬,東方青玄突地上前,輕喚,“阿楚……”


    夏初七半躬的身子微怔。


    遲疑一瞬,她回頭,輕輕一笑,“青玄,珍重。”


    東方青玄薄薄的唇片,在暗夜的風雪中顯得有些蒼白。


    囁嚅一瞬,他也隻是笑,“珍重!”


    同處一個城池,東方青玄想見她不是沒有機會。但他是兀良汗王,她是南晏皇後,即便見麵,也是正式場合,很難像今夜這般單獨相聚,圍爐飲茶,說一些友人的寒暄之言。


    他還有一肚子話,沒有來得及說。


    可除了那聲“珍重”,其他的,已無必要。


    馬車消失在街角,他回過神時,發現眼眶已有濕意。但頭頂上冷冽的風雪卻沒有了。


    為他撐傘的人是如風。


    他靜靜的,並不多言,數年如一日,隻是跟著他。


    東方青玄笑歎一聲,入了屋。


    小寶音占據了他的寢室,他隻能去睡客房。可他剛到客房的院子,便看到“生病”的小丫頭坐在那門口的台階上,身上披著他的袍子,一副意興闌珊的表情,“阿木古郎,敘完舊了麽?”


    東方青玄沉了臉:“這都多夜了,還不睡?”


    寶音拍拍屁股上的積雪,笑嘻嘻地走到他的身側,將還不及他肩膀的腦袋高高昂起,“阿木古郎,你準備怎麽感謝你的大恩人呢?”


    東方青玄嘴角微抽,不明所以的揉她腦袋,“小丫頭!別胡鬧了,天冷,快回屋。”


    寶音拖著長長的袍子,圍在他的身邊繞來繞去,嘴上滿是小得意:“大晏皇帝愛妻若命,也護妻若命……若非本公主突發疾病,你又怎能私下見到我阿娘?……更遑論與她私下敘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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