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綿澤目光掃過她的臉孔,沉默片刻,聲音淡淡的回蕩在殿中,卻尖銳的穿透了殿中沉寂許久的空茫。


    “何承安,筆墨伺候!”


    “趙綿澤!”夏問秋一怔,衝口喊出,隻覺腹中生痛,不由蹲下身來,“哇”的一聲,掩麵大哭起來。這一次她不是拿腔捏調的抽泣哀怨,而是真正的失聲慟動,那梨花帶雨的模樣,雖說不太好看,可發自內心的哀傷,到底還是讓趙綿澤有些動容。他走過去扶起她,語氣說不出是失望、難過,還是無奈。


    “先回去吧,等你想明白了,我再派人接你。”


    說罷他輕輕收回手來,不看她,擺袖便要離去。


    “你這翅膀真是長硬了!”


    一道伴著咳嗽的蒼老聲音,從源林堂門口傳了進來。略略沙啞,卻中氣十足,極有威嚴,隻兩個字一入耳,堂上原本靜默的一幹人等,隻需一瞬,便紛紛跪倒在地上,嘴裏山呼。


    “陛下萬安。”


    趙綿澤亦是一愣,趕緊跪在地上。


    “孫兒參見皇爺爺……”


    冷著臉重重一聲“哼”,洪泰帝花白的頭發在昏黃的燈火下,閃著冷冽肅然的光芒,他步子極慢,由崔英達扶著,沒有看夏初七,也沒有理會上前扶他的趙綿澤,甩開他的胳膊,徑直坐到了殿中主位上。緊隨其後入殿的,還有先前被禁衛軍押解離開的王小順和鄧宏。


    看來事情要起變化了。


    人人嚴肅著臉,靜靜而立。


    殿中空間極大,似有一股冷風掠過。


    洪泰帝重重咳嗽了幾聲,看著立在跟前的趙綿澤,眸底冷肅不已。


    “朕今夜前來,卻是看了一出好戲。沒想到,堂堂的大晏儲君,竟為了一個婦人,做出這等厚此薄彼的事情來。皇太孫,你究竟置朕的臉麵於何地?置我趙家列祖列宗的顏麵於何地?”


    “皇爺爺,事情並非如此。”趙綿澤略略頷首。


    “還想為她開脫?”洪泰帝重重一歎,眸底森然,“大半夜撓得闔宮不寧,朕還以為你要辦出一個多麽天公地道的案子來。綿澤,你太讓朕失望,處事如此不公允,如何服眾?”


    趙綿澤麵色微變,一撩身上杏黃色長袍,生生跪在地上,“皇爺爺息怒,孫兒並非徇私,屬實是事出有因,與夏楚無幹。”


    “與她無幹?!”洪泰帝見他如此不爭氣,聲音更為冷厲,“我看你還未登大寶,就開始耽於美色,昏聵人前了,比朕這個老糊塗還要糊塗。”


    怒氣衝衝的指著趙綿澤,他訓斥幾句,掃了一眼殿內跪著的一地人,咳嗽一下清清嗓子,又欣慰地看向虛弱不堪的夏問秋。


    “幸虧太孫妃差人請了朕過來。不然,還不知你這孽障要幹出多少丟人現眼的事!綿澤,夫妻要互敬互愛,回頭你好好安撫太孫妃,莫要再讓她受了委屈。”


    洪泰帝看似無心的一句話,簡直成了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也生生逼沉了趙綿澤的心髒。他身子僵硬著,冷冷瞥頭看了一眼夏問秋,那目光裏的涼意,駭得她淚痕斑斑的麵孔“唰”的一白。


    “綿澤,我……”


    她從未見過趙綿澤這樣的眼神看她,即便先前他要寫“休書”的時候也沒有。而如今,他像是恨不得生生撕碎了她,那目光,如萬箭穿心而過,痛得她死死攥緊衣袖,可憐巴巴的低下了頭。


    她想要解釋,卻無從解釋。


    或者說,她並不懂得,對於一個像趙綿澤這樣驕傲的男人來說,被自己的女人設計了,在關鍵時候,找了一個全天下唯一能壓住他的人來,再讓他在眾人麵前下不來台,到底有多難堪,有多悲哀。她更不會知道,正是她一次一次任性的過激做法,把趙綿澤從身邊越推越遠。


    趙綿澤收回視線,不再看她,隻道:“皇爺爺,夏楚這幾日都在楚茨殿裏,並未外出,殿中的人,也與旁人沒有往來。孫正業更是從前跟著十九叔的老臣,品行端正,萬萬不會做出這等糊塗事來。倒是這王小順,這鄧宏,證言配合得天衣無縫,反倒讓人生疑。”


    停頓一下,他目光瞄向了夏初七裙擺的一角,聲音略略一沉,“若是夏楚有心要害我的孩兒,直接讓孫正業換藥便成。依王小順的資曆,孫正業要在藥材上麵動手腳,他根本看不出來。這樣簡單的事,他何苦還讓旁人來做?豈不是增加危險?孫正業不傻,夏楚更不傻。皇爺爺,這事疑點太多,經不起推敲。分明就是有心人的一石二鳥之計,既能害了我的孩兒,又能除去夏楚。故此,孫兒以為此事應當再審,將那二人押入刑部大牢,嚴加拷打,定能招出……”


    “住嘴!”


    趙綿澤的推論合情合理,可洪泰帝分明不給他解釋的機會,“啪”一聲重重擊在桌案上,便是一連串的厲聲反問,“皇太孫,人證物證俱在,你還在為害你親生骨肉的凶手開脫,就你這樣的洞察力,讓朕如何相信你能執天下之牛耳,能主政一國,能為民謀利,能綿延我大晏國祚?”


    這一席話很重。


    隻要趙綿澤不傻,就能聽出來他話裏暗藏的機鋒。


    堂上的眾人也是心髒收緊,聽得驚恐萬狀。


    老皇帝這一次是真的動怒了,皇太孫若是再為了一個婦人與他爭執下去,說不定頭上那一頂“儲君”的帽子都要戴不牢了。


    沒有人說話,殿內再一次安靜下來。


    人人恭順垂頭,良久無人說話。


    趙綿澤目光涼了涼,沒有動彈。


    見他還算懂得權衡利弊,洪泰帝滿意地歎了一口氣,視線終於落在了夏初七的身上,“此等善妒歹毒的刁女,不配給朕的孫兒為婦。來人啦,把她……”說到此處,他腦子裏響起一個久違的聲音來,那聲音說“父皇,兒臣非她不可,別無他婦。現將兵符呈上,請允我領了她北上就藩。”


    心裏一陣抽痛,他眉頭狠狠一蹙,看著夏初七冷然帶笑的麵色,竟然遲疑了。


    “夏氏,你可認罪?”


    夏初七挽唇一笑,“無罪可認。”


    洪泰帝臉色難看了,“你隻要認罪,朕便饒你一命。”


    “認了罪,還有什麽命?那不成活天冤枉了?”


    夏初七似笑非笑地抿著嘴巴,一眨不眨地看著麵前這個頭發花白的老皇帝——這個大晏朝最有權勢的老人,這個趙十九小時候愛極,後來怨極,卻又不得不為了他的一聲褒讚,一次一次遠離親娘、遠離故土,用他的血肉之軀去抵禦尖刀的親爹。


    “要殺要剮,悉聽尊便!認罪,沒門。”


    她一字字說得極為暢快,臉上也帶著笑。


    洪泰帝看著她,手心卻生出一層細汗。


    這是他幾十年的人生,從未而過的猶豫。


    那一日在晉王府的邀月亭,老十九交給他兵符時,說他並無染指江山的念頭,他願以一“孝”,遠走北平,戍衛大晏北方疆域。願用一生戎馬報國,換她一人。


    那一日在乾清宮的暖閣,老十九與他下棋賭她的生死,那個不孝的老三領了禁軍前來逼宮。老十九告訴他說,老三謀的是他的江山,而他謀的隻是一個女人。


    久久,他閉了閉濕熱的眼睛。再睜開時,他目光挪了開去,巧妙的掩藏了眸底的傷痛。他是一個帝王,他要安邦定國,就容不得一己之私,留下這等禍害。


    “拖下去,杖斃!”


    他聲音嘶啞不堪,情緒似是不好。但帝王金口玉言,命令一出,此事便即成定局。隨著眾人愕然的抽氣聲兒,門口早就準備好的大內侍衛立馬衝了過來,想要拖夏初七出去。


    “慢著!”趙綿澤終於忍不住了,起身衝了過來,雙臂一伸,攔在了夏初七的麵前,回頭看向洪泰帝,“皇爺爺,你怎能如此武斷?”


    洪泰帝目光一凜。兒子如此,孫子也如此,不是亂國禍水又是什麽?喉嚨一股痰氣湧上,他重重一咳,擺了擺手。


    “朕意已決!拉下去。”


    “皇爺爺!”趙綿澤聲音一啞,雙目赤紅,“別逼我恨你!”


    “恨朕?”洪泰帝差一點氣死,聲音卻是緩和了,“綿澤,總有一天你會明白,朕是為了你好。”


    趙綿澤怒極反笑,“我堂堂七尺男兒,若是連心愛的女人都保護不了,不僅枉為男人,更不配做國之儲君。這儲君之位,不要也罷。”


    “好哇!你個孽障!朕今日就成全你……”


    眼看祖孫倆爭辯至此,夏初七知道戲劇高潮到了,為了避免趙綿澤為了這件事,真的惹惱了皇帝,失了儲君之位,從而破壞她的複仇大計,她輕輕一笑,抬手阻止了他,“皇太孫不必為我求情!皇帝要人死,哪個敢不死?哪怕是旁人誠心冤枉,故意構陷,蓄意謀害,我也不得不去死。”


    她冷冷的抬起頭,難得認真地看著趙綿澤。他的眼睛一片赤紅,是她認識他到如今,從未見過的怒意,半點不複那一副翩翩佳公子的溫雅樣子。微微彎了彎唇,不知是為了夏楚的一片癡情,還是為了他剛才的出口維護,她放柔了語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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