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梓月看她言詞閃爍,輕輕“哦”一聲,善解人意的不問了,拿過桌上的一顆果脯蜜餞來,咬掉一半吃下,把另一半塞到丫丫的小嘴裏,看她吧唧吧唧的嚼著,又露出一抹微笑來,“嫁吧,我了解我十九哥,他是願你好的。”


    見她明明與貢妃一樣,心裏也有不悅,卻字字都是安慰與寬容,夏初七心裏一抹暖意,笑了出來。不得不說,時光真是一個最能改變人的東西,一個不識愁滋味兒,刁鑽任性的小公主,從不知人間疾苦,如今瘋是懂得體會旁人的不易了。


    “呀……”夏初七想著,突地一聲驚呼,覺得手上略略有些濕潤,再低下頭仔細一看,見到是丫丫來尿了,不僅濕了尿片,褲子也濕了一片。


    “丫丫尿尿了。”


    趙梓月見慣了這些事,看她樣子有點狼狽,不由哈哈一笑,就要過來接孩子,“來,把臭壞蛋給我,我來弄她。”


    “別別別,你坐好,陪我說說話。”夏初七唇角微掀,阻止了她,朝外頭輕輕喊了一聲,晴嵐很快就進來了。


    夏初七把尿尿了還在手舞足蹈的丫丫遞與晴嵐,笑著吩咐,“你帶小公主去我洗洗屁屁,再換上衣服……對,就換上那套我給準備小衣裳,穿出來給梓月公主瞧瞧,漂不漂亮。”


    “好的,七小姐。”


    晴嵐點點頭,微笑著抱上丫丫出去了。


    趙梓月看了她一眼,吐了吐舌頭。


    “謝謝你,楚七。”


    “看你說的。”夏初七輕嗔一聲,笑著起身去淨了手,又回來坐在趙梓月的麵前,嘴角往上一揚,眼睛裏溢滿了笑意。


    “梓月公主的小霸王脾氣哪去了?如今這般客氣了,我卻還不習慣。再說,小衣裳是梅子與晴嵐兩個昨夜趕工做出來的……我麽?就負責做監工,睡大覺,收貨,其他什麽也沒做,當然,我也做不來。”


    趙梓月看她調侃自己,跟著笑了一會,突地轉了話題。


    “楚七,兩年前……我十九哥出征那日,我去了……”


    夏初七見她目光閃爍,猶豫了一下,輕聲問,“見到他了嗎?”


    趙梓月搖了搖頭,“那一日,校場上的人太多了,我不知哪個是他。但是我……”她眼眶一熱,支支吾吾間,有些語無倫次。


    “楚七,我有些害怕,你說我選了駙馬,嫁了出去,丫丫就真成我的妹妹了,恐怕我母女往後再難見麵,見麵也不能相認……我不想這般……不瞞你,近來我時常做噩夢,夢到丫丫一直哭著喊娘抱抱,我心裏就難受得緊……可是我若是不嫁,又能如何?我是個什麽也不會的人,不依著父皇,連自己都養不活,更不說丫丫……”


    都說皇帝的女兒不愁嫁,看來也是愁啊。


    夏初七神色凝重地看著她,沒有出聲。


    她想,也許趙梓月更需要的訴說,而不是寬慰。


    果然,興許是這兩年找不到合適的人,趙梓月憋了太多心裏話,竹筒倒豆子一般說個不停,一直到丫丫再一次舞著小手被晴嵐抱回來,她才擦了擦眼睛,噙著淚珠子一笑,止住了話題。


    “楚七,我多希望有一天,丫丫能光明磊落喊我一聲娘……”


    夏初七的嘴巴再次抽搐。


    原本這般悲情的一句話,愣是被趙梓月說成了笑話。


    她一歎,“是光明正大,我的公主。”


    目光微亮,趙梓月嘴角含笑,“逗你笑而已,開心就好。”


    這一回,換夏初七沉默了。


    約摸半個時辰後,趙梓月帶了一堆夏初七早就備好的禮物笑逐顏開地離開了楚茨殿。這些大大小小的禮物裏,包括給丫丫準備的小玩具,給貢妃專程做的吃食,還有給月毓的名貴衣料等等,不一而足。


    雖然她知道她們不缺這些東西。


    但是伸手不打笑臉人,她要的隻是貢妃的看法。


    而月毓麽……不知會不會把布匹用來擦屁股?


    說起來,她都有些佩服自己了。終於,三尺塵埃裹了初心,不知何時開始,她已經慢慢地變成了自己曾經最討厭的那種人——算計與虛偽。


    肘在案幾上,她托著腮,看著窗花笑了。


    久久,雙手捂住了臉,又深深地埋首下去,低低呢喃。


    “趙十九,你再等等我……一定要等著我……”


    夏初七趴在案幾上,削瘦的雙肩微微抖動著,一直沒有抬頭,緊咬的下唇,也沒有再發出聲音。直到殿中傳來一陣低低的腳步聲,她才將眼睛在袖上了擦了擦,微笑著抬起頭來。


    “見到丫丫的麽?”


    一個身著宦官服飾“太監”頓了頓,單膝跪了在她的麵前。


    “王妃……你有心了,屬下感激不盡。”


    “不必客氣。為人父者,想看一眼孩子,人之常情。”


    夏初七看著晏二鬼通紅的眼,耳朵裏那一聲久違的“王妃”,一直在回響,竟是酸楚難當,一直撞擊胸膛,抽得生痛不止。在漠北大營時,多少人或開玩笑或認真地喊過她“王妃”,那個時候,她也是滿懷希望地等待著北伐戰爭的結束,等待她披上大紅的霞帔,戴上金光燦燦的鳳冠,做趙十九明媒正娶的晉王妃。


    可到底還是造化弄人。


    她一步一步走到二鬼麵前,低下了聲音。


    “時辰不早了,讓二寶公公送你出去吧。”


    “好。”晏二鬼沒有反駁,慢慢地站起身來,看了她一眼,默了片刻,聲音雖壓得極低,還是能聽出隱隱的一絲落寞,“王妃,我入宮來的時候,陳侍衛長……不,陳將軍他托我帶一句話給你。”


    夏初七側眸,“陳大哥他還好嗎?”


    “還好。”兩個字出口,晏二鬼微微低下頭,“如今陳將軍領了皇城防務,又掌著京師禁衛軍,他忙得很。但是,兄弟們還是常常約在城東的聚仙樓裏吃酒,元小公爺,定安侯也常常來……就是,就是說起殿下的時候……”


    堂堂一個七尺男兒,說著說著,竟是不受控製的哽咽了。


    “說起殿下的時候,大家夥兒總是喝醉。”


    夏初七手心攥緊,微微抬高頭,輕輕一笑。


    “你看你,還做過斥候的人,話又岔遠了,陳大哥他到底說什麽了?”


    晏二鬼輕“哦”了一聲,喑啞著嗓子道,“陳將軍說,不論王妃做什麽決定,我們都支持,若是有需要我們幫忙的地方,您盡管吩咐……我們還像以前一樣……像殿下在的時候一樣……誰都沒有變……”


    最後那幾個字,他幾乎是強壓著情緒說出來的。


    可是……還能像趙十九在的時候一樣嗎?


    其實夏初七知道陳景、元祐和陳大牛他們的情況。尤其是陳景,封了將軍,領了禁軍事務,其實常常會出現在這座皇城。她要見到他其實很容易,但是下意識的,她沒有主動去找過陳景,甚至也不太想見他。


    因為陳景總是跟著趙樽的。


    可以說,她與趙樽走來的一路,都有陳景的身影。


    往常,有趙樽的地方就會有陳景。


    可現在,有陳景的地方,卻沒有了趙樽。


    她有些接受不了,她不想承認自己是那樣的軟弱。


    “王妃……你別難過。”


    晏二鬼小聲補充了一句,夏初七突然回過神來,低低笑了一聲,拭了拭眼睛,又抿了抿唇,“你看我,太不爭氣了。那什麽,鬼哥,你告訴大家……我若有事,不會與他們客氣,會叫甲一通知到的。”


    “好。”


    又是一個字吐出口,晏二鬼似是猶豫,“王妃,有一句話,我知道我不該說,我也沒有資格來說什麽……”


    “但說無妨。”


    晏二鬼看著她,忽然膝蓋一軟,直接雙膝跪了下來,頭低低垂了下去,“王妃要嫁與他人,原本是王妃自己的事情,我相信殿下也是願意你好的。可是,殿下這才剛剛離開……可不可以,請王妃為了殿下的臉麵,稍稍等一等。等大家都忘了他,忘了那些事……再嫁。”


    夏初七心情一沉,像壓了一塊再無法挪動的巨石,木雕一般僵住了。


    外麵的風言風語一定傳得極是難聽吧?


    大家也都當她是一個貪圖虛榮的女人了吧?


    “王妃,是我失言了,你不要見怪,就當我沒有說過。”


    聽晏二鬼忙不迭地解釋,夏初七抬眼瞟他一下,見他手足無措地搓著手,滿臉寫滿了抱歉,不由“嗤”的一聲就笑了。


    “無事,我自有主張,你回吧。”


    一天溜了過去。


    夜色襲來,濃鬱的霧氣籠罩了皇城。


    深宮的紅牆綠瓦,全陷入了一片黑暗,再不見輝煌。


    今日晚上繁星都害了羞,光線有些暗。東宮楚茨殿,夏初七疾步入內,麻利地脫下身上的小太監外袍,又挽起袖口,把“鎖愛”從左手腕上取下來,丟在桌子上,癱軟一般坐在椅子上,倒出一杯涼茶,就要往嘴裏灌。


    一隻大手伸過來,擋住了她。


    “我給你換熱的。”


    夏初七看了他一眼,微笑點頭。


    “多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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