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說得極是慎重,狠辣,一雙眼睛,點眸生光,看上去高冷疏離,字字都招人厭惡,卻無一處不帶著她對兒子的庇護之意。看著這樣的貢妃,夏初七心底說不上來的滋味兒,隻覺臉上那火辣辣的一巴掌,也不那麽疼痛了。這個女人,再不好,也是十九的親娘。至少,她也是這個世間,唯一一個與她一樣,不帶任何私心念著趙十九好的人。


    “娘娘!”月毓看這情勢,搶步上來,“這個小妖精向來巧言善辯,你千萬不要被她給騙去了。您沒看出來嗎?她故意與你繞圈子,分明就是在拖延時間,等皇太孫來救她。娘娘您想,她若是無意入東宮,憑了她的狡詐,大有機會離開,又怎會拖至如今?”


    一瞥頭,夏初七看著月毓熟悉又陌生的麵孔,唇角綻開一個大大的笑容。


    “月姑姑,古語雲,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說的就是你這號人。原本我真沒有起那心,娘娘要安排我出宮,我還感激不盡呢?可你如此迫不及待的想要置我於死地,我卻不想走了。”


    月毓冷笑,“你分明就沒想走,何須拿我做借口?”她看向貢妃,語帶暗示,“娘娘,事不宜遲,再延誤下去,恐會多生事端……”


    貢妃目光微微一閃,想了片刻,看向初七。


    “你果真不肯離宮?”


    夏初七莞爾,報以一笑,“不出。”


    貢妃麵色一變,微微閉眼,“那是你自甘墮落,休怪本宮心狠。來,給本宮拖下去——”


    “娘娘,稍等!”夏初七截住她的話頭,輕輕一笑,語氣自在從容,“要殺我可以,也很簡單。不過,娘娘難道就不想知道,趙十九臨終前都說了些什麽嗎?”


    這個法子是她先前就想好的。


    《一千零一夜》的救命法子換成大晏後宮的版本,或許也可以救她一命。


    畢竟趙十九在臨終前,隻與她待在一處。這個世上,也隻有她夏初七一人才知道趙十九說過些什麽。貢妃愛趙十九,一定會有強烈的傾聽欲望,想知道兒子的事情。果然,此話一出,極有殺傷力,貢妃身子頓時僵住。


    “他說什麽了?”


    人有欲,必受控。


    夏初七不慌不忙地笑著,努嘴看向手拿木杖的嬤嬤和太監們。


    “十九爺的私房話,旁人如何能聽得?”


    貢妃柳眉微挑,轉身看向殿中諸人。


    “你們都退下,沒我的命令,不許旁人進來。”


    “是,娘娘。”


    一眾人低著頭,魚貫而出。


    可月毓卻留了下來,看貢妃的樣子,也沒有趕她離開的意思。夏初七心知月毓與貢妃相熟多年,又是她先前一直看好的“最佳兒媳”,在她這裏極有地位,也隻是抿嘴笑笑,不以為意地開了口。


    “娘娘,我病中未愈,嗓子幹啞難受,可否麻煩月姑姑……來一盅茶水?”


    貢妃急於知道兒子的臨終之言,哪裏顧得那許多?


    她沒看月毓,隨意的一擺手,吩咐道,“去,給她倒杯茶來。”


    月毓喉嚨微微一鯁,無法拒絕,隻垂了頭,慢慢退了出去。


    “現在可以說了吧?你不是想要把她支開?”


    貢妃神色倨傲,極為了然的樣子,逗樂了夏初七。


    “娘娘,我隻是渴了,真沒想過要把她支開。”


    再說了,月毓是一個隨便支得開的人嗎?不過轉瞬之間,她就施施然進來了,托著一杯熱茶放在案幾上,她沒有與夏初七說話,隻是過來扶貢妃坐下。


    貢妃瞥了夏初七一眼,“不必拖延時間,本宮要殺你,趙綿澤來也無用。”


    夏初七微微一笑,不請自去,徑直坐在月毓放茶的案幾邊上。


    “好。”


    一個字說完,她手捧起茶盞來,湊到鼻端,卻沒有入口,想了想,又緩緩放下。


    “娘娘,趙十九在臨終前說,他的母妃,有世上最美麗的容貌,有世上最仁慈的德行,有世上最溫柔的笑容。最重要的是,他的母妃做得最好吃的玫瑰糕,世間無人能及。他還說,她看上去飛揚跋扈,最是容不得人,但她卻從不傷人,心地簡單善良。有一次,一個宮女得了風寒,重病臥病,眼看就要死掉……但宮女是奴婢,不能向太醫請藥。娘娘您氣得大罵了她一頓,卻故意讓自己受了涼,請了太醫來看診,卻把藥分給了宮女服下,救了她一命……這樣的貢妃娘娘,明明就是一個活菩薩,怎會手拿屠刀殺人?”


    她的聲音極為清晰,字字帶情,加之想起趙十九,眼眶不自不覺濕潤,那一個個飽含深情的字眼就更是入心,任何人都能看得出來,她對趙樽的情意。一席話,借由趙十九的“遺言”說出來,即恭維了貢妃,也說明了她與趙十九的親密關係,更是引得貢妃母性泛濫,眼睛頓時一紅。


    “老十九他……當真這樣說?”


    “當真。”夏初七淺淺一笑,“若不然,這些往事,我又如何曉得?”


    貢妃鬆了一口氣,唇角微微發顫,情緒略為激動。


    “他不怪我?他真的是這般看我的?”


    夏初七唇角輕輕一勾,“娘娘,他一直愛您,從未怪過。”


    貢妃猛地撫上胸口,原本一直在眼眶裏打轉的淚水,冷不丁就滾落出來,大滴大滴的滑過她的臉。快二十年了,打從老十九六歲時離宮被張皇後帶去撫養,他一直待她不冷不熱。不僅見他一麵難,即便與她見了麵,他也不給一點好臉色。她一直以為兒子恨她,怨她,誤解她。不曾想,在他的心理,自己竟然是一個這樣好的母親。


    “今日能得這一句話,本宮即便是死了,也總算安心了。隻可憐我的老十九,一男半女都未留下,也沒有來得及看他娘一眼,就這樣去了……”


    低低飲泣著,貢妃像是找到了說話的知音,所有的沉痛心結悉數傾倒出來,哭訴著,先前對夏初七排山倒海一般的恨意,也似是消融了不少。吸了幾次鼻子,她大概怕失了儀態,輕輕側過身去,抽出手絹,拭了拭淚水,再轉過頭時,一雙通紅的眼睛裏,幾乎帶著迫切的要求。


    “老十九他還說了什麽?有沒有旁的交代?”


    能有什麽交代呢?夏初七笑了。


    在那暗無天日的三天三夜裏,他與她瘋狂地男歡女愛,說了許多掏心窩子的話,卻並無任何交代。因為,那時沒有生路,交代給她有何意義?等有生路的時候,他又來不及交代了。但是,看著貢妃一直想要壓抑卻壓不住的淚水,她自然不會傻得實話實說。


    “他說,人活著,比什麽都重要。他要我好好活下去,不僅要活下去,還要活得好,活成人上之人……因為隻有我活成了人上人,我才有本事替他盡孝,為他守護他的母妃。”


    “我的樽兒啊。原來你到死也念著母妃啊。”


    貢妃悲喚一聲,雙麵掩麵,已然泣不成聲。


    夏初七淡淡看她,如一尊泥塑,沉默無言。


    趙十九這親娘,真是一個好哄的女人,太容易相信人了,也不知這幾十年的深宮生涯,她是怎樣活過來的。也許真是應了那句話——物極必反。一個人簡單到了極點,反而沒有了破綻。不過,這樣的她,也讓她懂了,洪泰帝為何會寵成這樣。一個看慣了人心險惡與爭權奪勢的男人,愛上了一個簡單得不走腦子的女人,太自然不過。這便是世間的陰陽法則,互補法則了。


    暗歎一聲,她掌心搭在貢妃的肩膀上,“娘娘,你說我一個婦道人家,要怎樣才能踐諾,活成人上之上呢?除了這一條路,我能怎樣走?”


    貢妃轉過頭來,紅著眼睛看她。


    “是,你也是個可憐人……”


    “娘娘!”眼看形勢不對,月毓心裏一驚,猛地揮開了夏初七的手,微微躬身道,“娘娘,你不要再聽她胡說八道!她的話,向來沒有一句是真的。你想想,陛下他看重你,哪裏輪到她來守護?她分明就是自己貪圖榮華,不願為爺守節,還故意歪曲事實,用爺的遺言來騙您!娘娘,你心軟不得。你再想一想,如今她還未嫁皇太孫,已然引得朝堂內外多少閑言碎語?爺屍骨未寒,這麽大一頂綠帽子,就這樣活生生扣在了他的靈柩上,讓他如何能安心?娘娘啊!”


    她說得聲淚俱下,幾乎哭訴。可貢妃神色卻猶豫不定。


    “你在放屁!”夏初七哼一聲,瞪了月毓一眼,“陛下能做一輩子皇帝嗎?這裏沒旁人,容我說一句大不敬的話,娘娘還年輕,陛下他總會走在娘娘的前麵,娘娘沒有兒子傍身。等趙綿澤為帝時,一個深宮過氣的婦人,誰來照拂她?月姑姑,你能嗎?”


    “你少在這信口開河。”月毓咬牙不已。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且把年華贈天下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姒錦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姒錦並收藏且把年華贈天下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