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是怕人知道沒臉麵嗎?臣妾卻是不怕了,再說,臣妾也沒有胡說,陛下你很清楚,臣妾跟著你時,已非處子之身,臣妾與至德帝極是恩愛,日日歡好,豈會沒有骨血?若不是你,我與他……”


    “善兒!”洪泰帝低低喚了一聲,終是急了,一把攥住她的雙肩,目光赤紅如血,似是恨不得咬死她。


    貢妃微微一怔。


    他有許久沒喚過她的閨名了。


    曾經歡好時,他亦是這般叫她,每每抱著她愛不釋手,不可不謂三千寵愛於一身。可那又如何?他與至德帝並無不同。寵她,憐她,給她最好的衣飾,給她最多的恩義,但他們從她的床上離去,同樣會睡在別的婦人床上,興許也會這般柔情的喚她們。


    “善兒,這些年來,你未必不知?朕那時隻是一時氣憤。或說……是恨,恨旁人得過你。朕那時蒙了心,但不論老十九是不是朕的兒子,朕並未真的想過要他死。如今想來,他與朕這般像……是朕,是朕虧了他。”


    貢妃冷笑,看著他不語。


    二十多年了,這個男人兩鬢有了白發,眉目有了風霜,曾經騎著高頭大馬手持寶劍徑直闖入內廷那個風姿俊朗,意氣風發的男子,終是被歲月磨去了棱角。即便他貴為帝王,坐擁天下,也不得不老去。


    可他堅挺的鼻子,剛毅的下巴,那時光打磨不去的輪廓,依稀可見昔日令她無比心動的模樣,也是這模樣,多麽像她的老十九。


    老十九……


    她的老十九……


    眼眶一熱,她閉上了眼睛。


    “陛下,臣妾困了,要歇了。”


    她的樣子,拒人於千裏之外。


    洪泰帝蹙了蹙眉,握住了她的手。


    “朕今日在這陪你,就歇在柔儀殿。”


    貢妃沒有睜眼,聲音極低,“陛下不必如此,臣妾無須別人憐憫,亦無福消受。從此,柔儀殿的門,不再為陛下而開。若是陛下以為臣妾觸了君顏,可貶臣妾去冷宮,或將臣妾逐出皇城,貶為庶民,或幹脆賜臣妾一死,讓臣妾下去照顧老十九,臣妾無話可說。”


    這樣大逆不道的話,除去她,無人敢說。


    洪泰帝想到先前賭氣而去的梓月,再看看這個躺在床上視他如無物的婦人,咬著牙,喉間的腥甜之氣直往上沸。


    他是皇帝呀,她怎敢如此?


    不就是仗著他不敢將她怎樣嗎?


    壓下那惱恨,他終是軟了語氣。


    “善兒,你何必逼朕?老十九的事,朕也不想的。”


    貢妃身子哆嗦一下,目光看了過去。


    “你不想嗎?臣妾求過你多少次?臣妾的要求這樣卑微,隻想看看兒子,隻想他能活著。隻要他活著就好……可這般小的要求,陛下推三阻四,非得等到他死了,才來說不想?”


    洪泰帝出了柔儀殿,沒有乘輦,而是由崔英達扶著,走在紅牆碧瓦的宮牆間,看處處輝煌,看他的天下,看他的江山,心中竟是難言的悵惘。


    “陛下,您身子未愈,奴才還是……”


    “去坤寧宮吧。”他打斷了崔英達。


    “誒!好。”


    柔儀殿離坤寧宮並不太遠,洪泰帝心中的鬱結未退,終是繞道去了坤寧宮。坤寧宮的暖閣裏,燒著地龍,極是暖和,張皇後躺在床榻上,太醫院的林保績正在為她看診。


    “陛下來了。”


    張皇後一如往昔,麵色柔和溫賢。一年多了,她一直服著從景宜苑來的方子,病體雖是未愈,人竟是不瘦反胖,身子還好了些。


    “嗯。”


    洪泰帝看著她,目光很涼。


    “皇後今日氣色不錯?”


    聽他語氣不悅的一句“氣色不錯”,張皇後心裏一涼,笑著搖了搖頭,讓人為他上了座,泡了茶,將林太醫遣走了,才低低道。


    “臣妾殘身病體,苟延殘喘地活了這些日子,於生死之事,早已看淡。陛下,老十九之事,臣妾知您憂心。但這些年潛心理佛,卻是悟出一個道理,生死由命,富貴在天,世上諸般事,皆是強求不得,陛下為之感傷,傷身誤己,不如看開些。”


    她這般解釋完,洪泰帝的麵色微緩。


    “皇後有心了,朕不該遷怒於你。”


    張皇後微笑,“老十九是臣妾養大的,也是臣妾的兒子,臣妾之心,於陛下無異。他的身後事,臣妾想親自操辦。”


    洪泰帝拍拍她的手,“此事朕交給老二了,你身子不好,就不必操心了,好好將息著才是。”


    張皇後悵惘的點點頭,歎了一聲。


    “景宜那丫頭說過,臣妾的病,在季節變換時,猶是難過,但她囑臣妾要保持心情舒暢,這才慢慢有了些好轉。隻是她這一病,始終不見好,聽誠國公府來人說,身子是一日不如一日了。”


    她說完了,洪泰帝卻久久不語。


    就像未有聽她,蹙著眉頭在沉思。


    張皇後頓了片刻,了然的一笑。


    “可是貢妃與陛下置氣了?”


    洪泰帝眉頭跳了跳,“這事怪朕,朕若早些準她所求,結束北伐戰事,召老十九還朝,也就不會發生陰山之事了,怨不得她恨朕。”


    “世事難測,如何能怨陛下?”張皇後說著,撐著身子,咳嗽了兩聲才道,“臣妾晚些時候,去柔儀殿走走,與貢妃說說話,寬寬她的心。臣妾的兒子……也沒了。如此,到是能勸得她幾句的。”


    看著她強撐的樣子,洪泰帝皺了皺眉。


    “不必了,你這身子弱,養著吧。”說罷他起身,“你歇著,朕走了。”


    看著他的背影,張皇後笑了笑。


    “恭送陛下。”


    可洪泰帝人還未出去,坤寧宮的管事太監就急急地闖了進來。他看了皇帝一眼,又瞄了瞄張皇後,終是期期艾艾的尖著嗓子稟報。


    “陛下,皇後娘娘,誠國公府來信了,說是,說是景宜郡主得知晉王殿下的死訊,在景宜苑……為殿下生殉了。”


    ……


    東宮。


    澤秋院的鸚鵡架下,夏問秋身著橙紅色的妝花冬裝,逗弄著鸚鵡,有些魂不守舍。


    夏廷德在陰山受傷,雙腿齊膝斷去的消息,她也是今日才得知的。但究竟傷得如何,還有那個她最疼恨的女人死了沒死,她還不得而知。


    “太孫妃娘娘,手爐好了。”


    弄琴站在邊上,將一個琺琅手爐遞與她。


    她“嗯”了一聲,抱著手爐,麵色稍暖。


    “皇太孫可有回宮?”


    “似是回了,去了文華殿。”


    弄琴剛剛應了聲,抱琴便心急火燎地跑了進來,她的性子比弄琴要毛躁一些,說話的速度也是快。


    “太孫妃,有您的信。”


    抱琴手上拿著一封信函,上麵有火漆封緘,她接過來,衝兩個丫頭使了一個眼色,待她倆退到邊上,她才抽出來,隻看了一眼,麵色頓時大變。


    “這個賤人。”


    信函上沒有署名,隻有一句話。


    “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在皇家獵場的陷阱裏,那個救了皇太孫陛下的姑娘,似乎不是太孫妃你?三姐,你怕不怕?我回來了。”


    看她顫抖著雙手,抱琴緊張地過去。


    “太孫妃,您怎麽了?”


    “滾!滾開,不要在麵前礙眼。”


    夏問秋鬱氣上腦,瞪了她一眼,顫抖著雙手,飛快地將手中的字條揉成一團,在火上點燃燒掉。


    可字紙沒了,她脊背上的冷汗,卻沒有退下。


    她要回來了?那賤人真的沒有死?


    “太孫妃?你這是怎麽了?”


    看她麵色煞白,弄琴和抱琴都害怕起來,抱弄急得快哭了,還是弄琴大著膽子過去扶她。


    “太孫妃,您懷著身子,萬萬保重,不要動了怒氣呀?”


    懷著身子?夏問秋腦子一激,終是從驚懼中回過神來。


    不怕她,她不必怕她的。


    那天晚上的事,已然過去那麽多年,誰還能夠說得清楚,到底救人的是誰?


    緩過心勁,她又恢複了淡然,“抱琴,信是哪裏來的?”


    抱琴先前被她的樣子嚇著,咽了一口唾沫,才“哦”了一聲,“是從軍驛轉到東宮的,驛使見上麵寫著太孫妃的名字,便直接遞送了過來,奴婢接下的,這信……有什麽問題嗎?”


    “沒有問題,是我爹爹來的家信。”


    夏問秋隨口應著,心底卻在發涼。


    那賤人好毒,膽敢直接從軍驛傳來,若是讓旁人或是綿澤看了去,如何得了?


    目光涼了片刻,她撫了撫肚子,又笑了。


    當年的她就不是對手,更何況如今她地位穩固?


    即便回來也不過一妾室,她才是太孫妃。


    ……


    文華殿裏,趙綿澤手中亦是有一封信函。讀罷信函的內容,他溫潤的麵色,略有涼意,那一雙眸子,似是浮著一抹惱怒的光芒。


    “何承安這個蠢材,這點事都辦不好!”


    焦玉立在他身側,瞄了他一眼,試探著說,“殿下,要不要卑職前往陰山一趟,帶回七小姐?”


    趙綿澤唇角微抿,自嘲一笑,“你去又有何用?她惱恨著我,恨我當日棒打鴛鴦。說不定,她把十九叔的死,也算在我頭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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